第十六章 再堅持一下1
以前，王跳跳最常去的地方是各種冬夏令營，現(xiàn)在，楊玉清堅持一定要盡可能去外公家。林小西說，沉迷手機游戲只是孩子的一種表象，深層次的原因，通常都是人際關系有了問題，特別是親子關系。
想想，從離婚后，雖然把兒子帶在身邊，但并沒有盡到足夠的做媽媽的責任，反而更多時候是兒子反過來支持著她。可他畢竟還是一個孩子，父母離異帶給他的創(chuàng)傷比誰都大。這樣想著，楊玉清追悔莫及。
看起來，王跳跳也喜歡去外公家。這孩子生性敏感，情緒感受力強，家人之間熱鬧和諧的氛圍是他渴求的，也許因為自己的家已經(jīng)不復存在。
轉眼，王跳跳高三了，楊玉清的重新備考，節(jié)奏上和兒子倒是很同步。母子倆很少見面，都在巨大的備考壓力中焦慮與緊張。但是時間再緊，只要跳跳回家，楊玉清就會全部時間空出，陪他在外公家度過安然的一天，直到返校。
“我的流體智力下降得可真快啊?！睏钣袂迕鎸Ψ敝氐谋痴b任務，無力應付。隨著年齡的增長，記憶力的下降是不可逆的。規(guī)定的英語作文模板每天都得背一篇，早上背誦，晚上復習。如果早上極其勉強記住了，到了晚上結結巴巴復述不出來，這時候，她會扔掉課本撒氣，有時候也會狠砸一下自己的腦袋，那些早上英語作文的記憶象是陽光普照之后的烏云無影無蹤，滿腦袋的空白和漿糊。
這種時候，一種深深的悔恨就會油然而生：早干什么去了？年輕的時候干什么去了？什么年齡做什么事，這是有生物基礎的，自己現(xiàn)在是在違背規(guī)律，逆天而行嗎？
她深深為自己每天的狀態(tài)擔憂。睡眠、情緒、時間。如果哪天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就談不上任何復習效果了，那一天會全部毀掉，很有可能還不止。如果情緒有很大的波動，沒辦法集中注意力，也是同樣不會按時完成復習計劃。還有就是突然的意外事情，占用時間，打亂了計劃。目前，最多出現(xiàn)的是第三種情況。
以前，楊玉清是身處冷宮無人留意，享受著不被管制和注意的自由，工作上也不會有什么臨時或緊急的任務，時間上的自主安排很好?，F(xiàn)在不一樣了，新來的小組長似乎很看不慣她埋頭學習的樣子。她剛捧起書，小組長就會想方設法找出一點事情來支使楊玉清去干，這樣不斷地被打擾，使得她每次復習時，都會提心吊膽。而且，也使得她很難靜下心來復習。
眼看著復習計劃，常常難以完成。計劃的被拖延，讓她有了越來越多的焦慮，擔心一旦考試，自己什么都沒準備好。但面對這樣的處境，她也無計或施，一直隱忍，心里有了很多怨憤。兩個人在辦公室四目相對，天天相處，氣氛就很緊張。
“在嗎？我在你校門口?！蓖蝗皇盏嚼顣苑嫉奈⑿?，楊玉清愣了一下?；ㄩg集的組織活動，就類似于心理咨詢中的團體，大家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有規(guī)律的見面，坦誠、開放、真實，而一旦活動結束，回歸自己的生活，則很少有私下的聯(lián)系。也許，這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沒有太多現(xiàn)實生活的打擾和利益相關，彼此才能竭盡所能的坦誠相見。用心理咨詢行業(yè)的話說，就叫沒有雙重關系。
中午，楊玉清本想趁小組長不在，補一下復習計劃。收到信息，連忙趕到校門口。李曉芳拎了一大堆補腦的補品，楊玉清和她一起放回辦公室又出來找個地方吃午飯。
楊玉清問李曉芳想吃什么，回說“安靜點，能說話。”不加思索，楊玉清帶路筆直去久哥那。因為做燒烤為主，這里到中餐才營業(yè)，清爽的涼拌菜，簡單的家常小菜，菜式不多，但樣樣口味不凡。但學生們更習慣吃燒烤來這里，中午安靜有序。
選了有竹簾掩住的靠里一個小卡座，楊玉清好奇地發(fā)現(xiàn)隔壁一扇門虛掩著，平時總是緊緊鎖住的。對久哥的好奇心使她忍不住往里偷瞄了一眼?？雌饋硎莻€休息間，一張簡單的單人床，床上鋪著灰白格子的床單，床頭小幾一盞燈，一本書，還有一小盆綠意盎然的逢萊松，極盡簡樸、素凈，但就象這店，能讓人安靜下來，不躁動。其實每次進到久哥的店里，每一個角落，每一眼映入眼簾的物件，都象是一幅簡靜的畫，意蘊悠長。確切地說，感受到一種美，就象那部她極愛的電影《尋訪千利休》一樣。每次走進久哥的店，就如同走進千利休的茶室，有一種儀式感。只是，能把一個餐飲店經(jīng)營得象茶室一樣而不違和，也算是一個奇跡。
“如果愿意，可以參觀一下?！本酶缬猩砗?，戲謔地說。
“啊?！睏钣袂鍑樢惶抛⒁獾骄酶?。“不了，不了?！彼查g有做賊被抓包的心虛，灰溜溜回到座位上。
久哥笑吟吟放下餐具和開胃小菜，離開。
“朋友吧?！崩顣苑脊室饧又卣Z氣。
“熟人?！睏钣袂逵悬c慌亂，臉也莫名其妙紅了。
“喲，這么小的店，這菜，真讓人意外?！崩顣苑脊室獠黹_話題，同時，確實是意外。
“那就對了。”楊玉清如釋重負。
“什么對了？是人對了，還是菜對了？”李曉芳又繞回來，一臉的不懷好意。
“什么人對了，當然是菜?！睏钣袂逵悬c急了，辯解。
“菜怎么了？”久哥不合適宜地接話。
“我們在討論，對于下半輩子，人對重要，還是菜對重要?！崩顣苑伎烊丝煺Z。
“當然要都對?！本酶珉y得摻和開玩笑。
“怎么個說法？”李曉芳不放久哥走，故意問。
“人對了，菜就對了，因為人這一輩子，吃什么不重要，和誰一起吃才是最重要的?！本酶缣谷坏卣f。
“天啊，這話說得太好了。能加個微信嗎？”李曉芳象個迷妹。
“你常來就行?！本酶缤褶D說完，轉身走了。
“孺子可教，寶藏男人。”望著久哥的背影，李曉芳由衷地說。
“這么深奧，說來聽聽?！睏钣袂逡荒樅闷妗?p> “玉清，你想想姐姐我，走南闖北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特別是閱男人無數(shù)。其一，現(xiàn)如今這個花花世界，年輕漂亮的妹妹、嫵媚動人的姐姐，已經(jīng)把男人那點喜新厭舊、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死德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其二，姐姐我放在女人堆里頭，不說鶴立雞群，至少也是光彩照人的，再加上氣質和品味，一向老少通吃，這還是第一次要男人微信吃癟?？梢?，這男人不一般。至少不是一般的俗物，不是情種就是有生理問題?！崩顣苑佳灾忚彙?p> “聽起來有點道理，可是能不損人嗎？”楊玉清說。
“喲，損一句不行了，那剛才我故意試探加微信，是不是醋壇子打翻了。”李曉芳一張嘴不饒人。
“不理你了。”楊玉清知道斗嘴只能甘拜下風。
“姐姐是幫你看人，你還得感謝我呢。”李曉芳打趣沒夠。
“好，謝謝姐姐，這么好吃的菜還堵不住你的嘴?！睏钣袂鍘退龏A菜。
李曉芳哈哈傻笑，可是笑著笑著，聲音低沉暗啞下去，楊玉清發(fā)覺抬眼看時，她的眼淚已經(jīng)奔涌了滿臉，不停滴落在面前的碗碟上。
楊玉清默默拿紙巾，遞給她。
空間瞬間安靜下來，似乎能聽到眼淚汩汩流動的聲音。
楊玉清抓住她的手，靜靜陪著她。
“最近，我報仇了。”李曉芳平時在大家面前，總是刀槍不入、天塌下來砸高個子的樣子，沒有過這樣的沉重與悲戚。
楊玉清靜靜聽著，只是輕輕點頭。
“曾經(jīng)，我生活在一個離這里很遠的城市。在那個小城市，我有一份熱愛的職業(yè)，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我和老公都是一所中學的老師，他教英語，我教數(shù)學，有一個可愛的兒子。我以為我的一輩子會一直是這樣，安寧幸福地過下去。轉折點在我們結婚十年的時候出現(xiàn)了。那時，我們早就買了一套房，可我老公說，應該在市里再買一套，為兒子以后結婚用。雖然那時孩子才九歲，想想越早買越劃算，覺得也行?？墒?，那時買第二套房政策有許多限制，而且首付要付很多，我們沒那么多錢，我也不想背那么多外債。老公就提議，我們可以假離婚，等買了房再復婚，很多人都是這樣的。當時，我挺猶豫的，有點覺得怪怪的，但也確實是個辦法，而且，很多人都用這法子。難道，我對婚姻沒信心嗎？也沒有。后來，就這么辦了。因為不是真離，房子、車子、存款什么都沒有在協(xié)議上寫出來，但老公寫上了兒子的撫養(yǎng)權歸他，解釋說結婚十年沒孩子怕人家民政局不信，況且這個可以查到的。我想想也是，當時還夸他，想得周到。我們順利離了，但拿到離婚證之后，一切忽然都不一樣了。”李曉芳停下來，眼淚已經(jīng)淹沒了整張臉。
楊玉清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首先，我發(fā)現(xiàn)老公之前天天看房，現(xiàn)在不看了，說是婆家急用錢，挪借了一些，首付款不夠了。其次，我想既然暫時買不了，那就先復婚吧，他說不復，先想辦法借借。然后，他有一天跟我說，我們離婚狀態(tài)住一起不合適，怕人家看出來是假離婚，半哄半勸要我搬到學校的教工宿舍。我想想也是，就搬吧。我永遠記得他急匆匆把我的所有東西催促著胡亂收拾，放到學校教工宿舍門口，大聲和工作人員打招呼，并如釋重負地大聲說：我們離婚了，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那一刻，我忽然很恐慌，好象掉進了一個無名的黑洞里。最后，當我還在幻想我們什么時候復婚的時候，已經(jīng)從同事口中聽說他有了新歡，居然是我們以前的鄰居，也是另一所小學的語文老師，叫鐘華，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兒，這真是個晴天霹靂?！睏钣袂甯杏X李曉芳的指甲摳進了桌子的木面里，青筋突暴，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她小心遞給李曉芳一杯水，喝一口，穩(wěn)定一下情緒。那水，一碰她嘴，象是酷夏烈日下的地面，哧啦一聲，被怒火燙得沸騰。
“人在被玩弄欺騙之后，特別是最信任最親近的人的背叛，那種怒火攻心，會讓人瞬間失去理智。我既拉不下臉上門打，又沒本事去學校鬧，無數(shù)人告訴我，不管真離假離，法律上離了就是離了?？墒俏冶锴?，這口氣怎么咽得下。我找同事打聽到那個女人的手機號，于是身陷仇恨和嫉妒的我，瘋狂地發(fā)信息辱罵那個賤女人，她女兒，她全家。可奇怪的是，無論我怎么發(fā)信息，對方悄無聲息，置之不理。我還以為號碼錯了，可同事說沒錯。我有時想打電話罵得暢快點，可是對方從來不接電話。什么意思，她修養(yǎng)好，也知道理虧，讓我罵罵出氣？我的怒火象高壓鍋里的氣體，不發(fā)泄掉一些就會爆炸，我可能會做傷害自己的一些事情。實在受不了，我就拼命辱罵她解氣。我以為就是這樣了。我失去了婚姻，失去了家庭，一夜之間被取代，一無所有。我在谷底了，在深淵里了?！崩顣苑俭@懼地停下，身體在瑟瑟發(fā)抖。楊玉清感受到她的害怕，挨近她，抱住她。
“我意料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個鐘華婊子，這個綠茶婊，這個賤貨，這個爛貨，這個小三。”李曉芳咬牙切齒，說不出話，嘴唇抖得很厲害。
“她悄無聲息，把我發(fā)的所有信息拿到我的學校告狀，說我有辱師德。還和我老公一起去派出所告我。我一直到學校領導通知我去派出所，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當時完全嚇蒙了，又氣糊涂了，只知道一個勁問：那個男的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調解員告訴我說，那個男的幫著一起出具了一些罵人的證據(jù)，那個女人的本意是想搞到我有案底，但調解員一直勸說只是罵一下，性質達不到那么嚴重。我當時很蠢，一點沒有常識，還問調解員，給我搞到有案底會怎么樣？調解員告訴我，那就當不了老師了，并且孩子考大學什么的都會受到嚴重影響。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進派出所，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那么屈辱，我按那個女人的要求用警察的電話道歉，還寫了封道歉信留在那里，他們一直沒跟我碰面，估計也是知道可能場面會失控。派出所的人都用厭惡而鄙視的眼光看著我，他們在想一個老師怎么能罵出那樣的話呢。我很想為自己辯解，講出實情，但跟這些不相關的人說，有什么用呢，人家也不一定信。從派出所回來的路上，我在湖邊坐了一夜，也哭了一夜，我無數(shù)次走下去又爬上來，我舍不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