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唐奔奔失眠了,她長久地躺在床上,盯著光溜溜的天花板,回想入職到現(xiàn)在的零零碎碎之事,沒有出現(xiàn)耀眼的“星辰大?!?,只有晦澀難懂的畫面。前途未卜,路在何方?
窗簾被拉上之后,彌久的黑暗鋪滿房間。一份離職報告在電腦里被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她最終還是沒有裸辭的勇氣。投出了簡歷,她還是愿意去追逐著名外企,那才是她想到達的彼岸。
太陽在第二天照常升起,不會因為誰的失眠而失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了幾天之后,日子開始在既定的軌道上東升西落,平淡滑過,即便如此,唐奔奔也知道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情絕對不是她可怕的錯覺,有了第一次,也許就有第二次,就算沒有,她也不想在這里長久停留。
財務總監(jiān)肖瀚文按例組織各部室的總經(jīng)理召開月度會議。秉承沒有結果的匯報就是浪費時間的原則,肖瀚文不喜歡冗長的發(fā)言,更不接受多余的廢話,各部室總經(jīng)理都習慣了這種風格,自然也匯報得簡潔精煉。
眼見著這短而精的會議馬上要結束了,行政部總經(jīng)理何明東倒是掐著時間不慌不忙地起了話頭:“行政部年度考核的壓力比較大,對市場的競標流程不熟悉,對于今年的員工體檢,行政部還希望得到相關部門的支援。”
肖瀚文覺得這是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不知道他為什么刻意拿出來匯報。他不解地看了一眼何明東,抬眼掃了一下黃兼才,意思是讓他對接。
黃兼才讀懂了肖瀚文的表情,心里委實快樂。來嘛,小芝麻大油水,這個老何,怎么就知道他想要什么呢?樂歸樂,他臉上的表情還是苦著的。旋即,他做出一個深思的樣子,誠懇地說:“我們作為前臺部門,經(jīng)辦的各項業(yè)務中員工體檢這塊確實一直沒有涉及,既然何總提出來了,我們也沒有不體諒不幫兄弟部門解決困難的道理,我們就吃點苦多做一點吧?!?p> 肖瀚文見兩邊都同意,自然也不再說什么,旋即散會了。
散會后,黃兼才心情不錯,該要的資源要到了,想推的,也推出去了一些,還意外得了員工體檢這塊不起眼的“鴨子”。至于這“鴨子”該怎么落到鍋里不過是個程序問題。他略略琢磨了一會兒,打電話叫來了兩位經(jīng)理。
能成為他手下得力干將的人都各有特色,可是能力越強的人心眼越多,比如鄺海琴,要說到眼光淺、好擺布,還是甄安娜合適。
自從和黃兼才打得火熱之后,甄安娜的“事業(yè)”也漸入佳境,從員工變成代職副經(jīng)理不過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到目前為止,她的這點皮肉交易一點也沒吃虧。
鄺海琴從來不屑走這一路線,她是靠業(yè)績能力站穩(wěn)腳跟,自然比甄安娜多了份底氣,姿態(tài)也更高了,對領導的趨炎附勢當然會有,但那不過是錦上添花,前提是她已經(jīng)有“錦”了。
黃兼才把體檢的事宜交給了甄安娜,場面上關照她有什么不懂的就去請教鄺海琴。鄺海琴沒有吭聲,更不會反駁,這份鄙薄,甄安娜一直是感受得到的。她東拉西扯、不著邊際地跟黃兼才匯報了好一會兒工作,直到他把鄺海琴支走之后,才問他可否安排給別人。
被黃兼才拒絕后,甄安娜便沒有硬推。她能在臥虎藏龍且沒有善茬兒的市場部立足,也不僅靠著做表面文章,這份察言觀色的功夫至少是爐火純青的。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既然推不掉,那活兒她也是不想干的,只要她開口央求,不是還有個唐奔奔肯定會幫她嗎?
唐奔奔接到甄安娜求助之后的第一反應就是——化繁為簡,把復雜的工作簡單化。她提議續(xù)簽往年的合同,這種方法效率高,風險還低。
這個提議很快被認可,那么根據(jù)公司規(guī)定,她只需要提供一個合作單位的履約評測報告就可以完成大部分工作了。所謂評測報告,不過是相關部門責任人按照權重給履約單位打分,平均分數(shù)高于 90 分就可以續(xù)約,完全是走個形式而已。
可讓唐奔奔沒想到的是,這件看似走形式的事情,卻被何明東給拒了。他拒絕的理由很有說服力,以去年體檢合格的員工兩個月后就被查出了惡性腫瘤為由,拒絕和寧仁醫(yī)院續(xù)簽。作為總經(jīng)理,何明東否決了方案,甄安娜只能試著在公司通訊錄上跟他進行文字匯報,卻未得到理會,最后還是唐奔奔提醒了她——領導之間講究對等,越級匯報通常石沉大海。
可事情并沒有因為黃兼才去溝通就變得順利,何明東依舊堅決不同意,逼得市場部只得再化簡為繁,重新競標。為了能讓被何明東否決的寧仁醫(yī)院成功參與競標,黃兼才特意在競標評委人選的提報程序上繞道而行,把申請?zhí)峤唤o新的副總莫譚秋而不是何明東。這波操作,正中何明東的心意,他很樂意見到莫譚秋在他動手之前多多背鍋。
甄安娜知道還要競標后,抱怨連天。一個部門里,總有幾個做事情的,幾個只會嚷嚷的,甄安娜就是那種會哭會喊會叫的人。
唐奔奔一直做得多說得少,是一頭吃苦賣力的小黃牛。雖然是外文系畢業(yè),可她在校期間,理科成績更好,再加上學習能力很強,她絲毫沒覺得這件事能難倒她,更不能理解甄安娜的抱怨。一個星期不到,唐奔奔就完成了邀標書的編輯工作,將它報審之后進行了公告,并在規(guī)定時間內收回競標文件。
唐奔奔沉下心來把各家的競標書通讀了幾遍,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放過。其中一份寫著“投保保證金五萬”,中間的一個空格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核對了邀標書,發(fā)現(xiàn)沒有這個空格,那么排除復制粘貼的話,最多屬于競標人在編輯文字上的小習慣??晒志凸衷?,為什么三家單位都有這個習慣?
這人一旦起了疑心,就格外用心。唐奔奔抽出了電子文檔,把三家的報價重新編排,卻未看出一絲錯誤。一籌莫展之后,她只能詢問電腦高手小黑。
小黑對于唐奔奔是有求必應的,何況唐奔奔也很少“求他”。他很快就坐到了唐奔奔約他見面的咖啡店內,埋頭擺動著他的電腦。
他寫出一個公式,淡淡地說:“你可以通過這個,分析他們的數(shù)據(jù)?!碧票急颊瞻岵徽`,果然效率提高了很多。
之后小黑又慣性地點開了文檔“屬性”中的“詳細信息”,看了一眼之后關掉了。
唐奔奔是在小黑這個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中頓悟的,準確地說,之前模糊的想法在這一刻逐漸清晰具體了起來。
“你剛才看的這個編號是這臺計算機的名稱對吧?”她問他。
“是?!?p> “我在行部統(tǒng)計固定資產時看到過這個電腦編號,它是我們公司的電腦?!?p> “用你們公司的電腦編輯文檔,有什么問題?”
此話一出,彼此沉默。
兩秒鐘后,唐奔奔又終結性地評價了一句:“對方公司的人,怎么能用我們公司的電腦?只能是我們的人幫對方做了競標文件?!?p> 為了驗證唐奔奔的推測,小黑又把三家醫(yī)院打印文件的時間對比了一下:寧仁醫(yī)院 16:32 分打印,慈明醫(yī)院 16:34 分打印,靜安醫(yī)院則是 16:36 分。
“果不其然,出自一人之手,難怪三份都有打空格的習慣?!?p> 小黑點點頭,默認了唐奔奔的想法。
唐奔奔悠悠地發(fā)了一會兒呆,沒來由地就聯(lián)想起了何明東拒絕時的堅決態(tài)度。他是早就預料了這個結果了嗎?
和小黑散了之后,唐奔奔覺得應該跟甄安娜說一下這件事,便給她打去了電話,沒想到直到第二天中午還沒收到她的任何回復??紤]再三,她決定先跟部門經(jīng)理鄺海琴匯報。
對于唐奔奔,鄺海琴是有印象的,她在部門例會上的匯報條理清晰、切口新穎,給她留下了好感,同樣,她現(xiàn)在帶來的競標分析報告邏輯嚴密、分析精準,超過了一些老員工的水平。只是她沒有想到蠢笨的甄安娜運氣還不錯,居然有一位玲瓏剔透的唐奔奔愿意幫她干活。
她推心置腹的笑容后藏著看黃兼才笑話的幸災樂禍,鄭重道:“你做得很好,記得多收集這樣的證據(jù)給我,此事保密,我會跟黃總匯報的?!?p> “我明白?!碧票急紤曋笃鹕黼x開,眼神相觸之際,竟然捕捉到了鄺海琴的幾分得意之色,這樣的得意讓她瞬間清明:鄺海琴是知道的,并且一直知道。
黃兼才在這一天中午接到了楚驕月的電話,楚驕月向他控訴甄安娜膽大包天,繞開他跟自己索要天價提成,又抱怨甄安娜仔細過頭了,前兩天自己的下屬匯報,甲方不僅查閱了寧仁醫(yī)院歷年來的合作合同,甚至以需要調研為由想申領他們跟別家公司的合作合同。
楚驕月并不知道自己下屬口中的甲方經(jīng)辦人就是唐奔奔,一并把賬算到了來問自己索要提成的甄安娜頭上。
掛了電話,黃兼才覺得事有蹊蹺,越想越不對勁。甄安娜幾斤幾兩他是有數(shù)的,要提成的是她,這沒錯,但是要做調研的絕對不是她,一定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想到這里,他召來了甄安娜。
“你去找過楚驕月?”黃兼才難得開門見山,沒有兜圈子。
甄安娜剛剛推門而入就被問得愣在了原地。自己剛剛去完才回來,難道這消息長翅膀了?
她看著黃兼才,茶水冒出的滾熱水汽緩緩散開,云蒸霞蔚般地噴在他的臉上。她想從這張臉上找到一絲曖昧,可惜沒有。
“坐吧?!?p> 甄安娜應聲坐下,微微往前挪了挪自己的屁股,好像少坐一點凳子就能更安全似的。
“沒喂飽你嗎?還去找楚驕月?”說著,黃兼才向甄安娜推去了一張白色房卡。
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放松了,她伸出手迅速攬下。
“你沒按我的要求經(jīng)辦?”他悠然地點起一根煙,靠在座椅上。
“邀標書都是我做的,唐奔奔給我打下手。”
“唐奔奔?”黃兼才撣了撣煙灰。唐奔奔不像是沒腦子的人。
“你怎么做的?”他問她。
甄安娜不明就里地回憶起來,盡量復盤了全部細節(jié),很快就說出了自己在辦公室打印了三份邀標書。
抽煙男人的冷冷一笑,打斷了她的蒼白陳述。他終于明白哪里出問題了,不是唐奔奔聰明,而是甄安娜太蠢。
甄安娜在這一絲安靜的笑容中啞然,黃兼才的表情似乎看起來很嚴肅,但是她又不知道事情究竟嚴重到什么程度。她愣在了他的啞謎里,又同時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嘲諷。
“我就不明白我哪里做錯了?!边@個無知無懼的反問,把黃兼才對她的最后一絲好感給問沒了。
他耐著性子解釋了一句:“這種行為無疑告訴別人,你一個人做了三份報價文件?!?p> “什么意思?那現(xiàn)在怎么辦?”
“沒怎么辦,讓他們重新再配合一次。”他掐滅了煙頭。
“哦?!闭绨材日麄€人的重心終于全部靠在了凳子上。那也不是什么嚴重的事啊,她想著。
黃兼才耷拉下眼皮,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甄安娜惆悵地回到工位上,心里的空虛終于具體起來了。她根本聽不懂黃兼才在說什么,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更不明白別人怎么就都明白了。想著想著,她感受到一只溫熱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轉過頭來,是唐奔奔,還未等她回應,自己便被她拉著往茶水間走去。
甄安娜心里本就亂糟糟、空落落的,經(jīng)這么一拉,不耐煩地甩開手說:“怎么了?”
唐奔奔關上門,在她耳邊低語:“體檢的所有競標書都是我們自己人做的,現(xiàn)在你在經(jīng)辦這件事情,要小心一點,不能背鍋惹禍。”
甄安娜抬起頭來,嘴角上細微的絨毛也隨之抖動了一下。她注視著唐奔奔的臉。她這么聰明嗎?她也看出來了?是不是他們都比她聰明,比她優(yōu)等,都有嘲諷她的優(yōu)越感?
良久之后,她略略不甘心地說:“我知道了?!?p> 唐奔奔有些錯愕,甄安娜的反應太平淡奇怪了。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冷淡,甄安娜忽然假笑起來:“奔奔,你幫了我這么多,我們周末一起去吃飯吧?”
“吃飯?好?!?p> 甄安娜沒有給唐奔奔繼續(xù)發(fā)愣的機會,轉念拉起她的手閑聊起來。
此時還坐在辦公室的黃兼才點起一根煙。他緩緩地轉動著手指,讓煙霧繚繞在他的指尖?!疤票急肌边@個名字漸漸從心里的“棄尸地”里漂起。自從上次“失手”之后,他就再也沒有理會過這個人。在他心里,強求女人是比洗襪子還寡味無聊的事情,那些沒趣的風景,即便它再美艷再動人,也會被他毫不猶豫地甩在身后。
那些在他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小A 小B 小C,或是小張小王小李,連姓名都不被記得,就像廁所馬桶的水一樣,被沖走了。他覺得自己對于女性其實是尊重的,他尊重她們的選擇罷了??涩F(xiàn)在不一樣了,不愿意和他同流合污的人,他也從來不會讓她獨清,不論是男是女,是人是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