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宴席一場,應說是賓主盡歡,可取所需。盡管濮伯思其人仍似是精致謎團,然而這謎團究竟不需費鐸去猜解,便暫由他去,也樂得清閑。郝赫一番以茶為名,終是打通了聯(lián)絡翁伯韜之關節(jié),下月山縣之行,他定是要再細細籌謀。
郝赫憶起,過往也曾多聽得那山縣太平茶廠之軼聞,各種說法莫衷一是,然其中必言說那家主人脾性古怪,不謀稻粱也不諳世事,一心癡好制茶,謹本詳始,終始貫一。因其茶廠所在是個高山偏僻處,故明后雨前出茶時節(jié),經(jīng)他家烘青制成的太平茶,數(shù)量委實不多。出廠每個茶盒之上,俱有個“豐亨太平”篆字簽封,應是化用《周易》“豐亨豫大”之說,取意天下承平。另此簽封亦作茶廠成茶防偽之所用。
郝赫當下已為在座諸人各備了小禮,雖不是甚豪奢之物,卻是主家用心挑選。禮品成雙,裝盛在一尺余見方錦盒內(nèi),盒身使素色錦緞包了,著色工藝均可稱淡雅考究,面上另請人以丹青水墨描畫山水民居景致,觀之不似尋常禮盒般呆板匠氣。盒內(nèi)禮品其一為山縣紅茶,域內(nèi)久有“徽綠祁紅”之說,此紅茶可算得遐邇聞名,且發(fā)酵之茶可存放日久,擱置旬月再飲也不致茶氣消散。故郝赫遴選個中上品以制成禮,可謂名聲與實用兼顧。其二禮品為一小巧木雕手把件,狀似葫蘆形,尺寸在掌握之間。從前山縣雕刻匠專擅石、磚、木三雕,尤以木雕技藝最高,成器更是精美。郝赫在山縣經(jīng)營時日不短,專尋著家傳手藝雕匠為自己做得此事,所雕內(nèi)容臨摹山縣大宅雕梁圖案,大約是福祿壽三星,又或八仙羅漢一類,不一而足。最是用心,為馬伊惟特意手寫禮單附于盒內(nèi),上書所贈之人名姓與禮品大略,行文簡潔而字體雋秀,過往賓客見之均甚為歡喜,繼而感嘆主家待客竟至周到如此。
眾人又自閑聊幾句,期間郝赫與馬伊惟以茶代酒,敬謝濮伯思光降。下座費鐸、傅蘭慈并吳雅芙見狀,知此舉意味這席行將散了,三人便也先后舉杯,答謝主家招待之情。自又是歡笑一陣,馬伊惟喚一旁從人將禮盒一一敬上,賓主間循例一陣禮讓推辭,然而做客諸人終是受納,一番看似謙辭推就,實則皆為約定俗成,自是無需贅言。
隨后郝赫、伊惟引濮伯思并眾人離席,禮品有旁人一應處理,賓主便同往堂屋去。費鐸思量,依今日情勢,應是無麻雀、紙牌一類游藝項目安排。一則緣于宴上濮伯思初見眾人,氣氛仍是生疏,再則麻雀各自為政,紙牌協(xié)同配合,卻都講究在座者身份相當,而游戲間懂得適時謙讓,方可謂善長此道、樂在其中之人,故安排不妥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到時再失了尺寸,便是畫蛇添足之舉。傅蘭慈應是亦品出了這層味道,眼見濮伯思正與郝赫、伊惟二人私語,吳雅芙又閑在一旁,把了那話匣子似有說不盡的話。那掮客自覺是個好時機,便低聲喚費鐸至邊廂,說道:
“費生可知社內(nèi)人事將有變動之事?”
費鐸此時隨傅蘭慈私至一邊已感不妥,本是不欲久談,實指望草草應付一番便是。未料傅蘭慈竟急急言說與己切身相關之事,然而此事偏就在社內(nèi)不曾耳聞。話說文人心性清高敏感,尋常在社內(nèi)尋個意見都能言人人殊,不料逢著人事變動此類大事,知情之人居然如此默契,各個緘口不語,一時竟成海不揚波之勢,聽不到半點風聲。費鐸心念,既實不知其所言為何事,不如再細聽這掮客說來,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回應道:
“怪我平日只埋頭文墨,以致未曾聽聞傅生言說之事?!?p> 傅蘭慈料著費鐸有此一答,也不理會這份辭令,說道:“無怪費生不曉得,此事我亦是自上面得著消息?!辟M鐸尷尬擠出個笑,想這“上面”是個妙詞,明明表意不明,卻無人深究,仿若其濫觴于什么諱莫如深之所在,你知我知便好。傅蘭慈不知費鐸心思,接言:
“社內(nèi)錢雷老社長,即將被另置別處作用。費生只需知道,此為議定之事項,只待必要程序走完便行宣布。”
這掮客此時倒不言語,抬眼來看費鐸反應。見費鐸若有所思,應是甚為滿意,停頓一下便又說:
“聽說彼處幾個副主編年事已高,上面這回有意空降一人代理社長主編一職,實際為行掛職鍛煉之用。另欲將一能力責編提至副主編位置,輔佐此代理人士行使日常。待其鍛煉日期一滿,其人必高就他處,這輔佐之人或有機會連升二級,順勢坐穩(wěn)主編之位亦未可知。”
言罷,傅蘭慈再看費鐸。二人眼神一遇,傅蘭慈便似尋著確認般,微微點首言道:
“費生文采斐然,早年間卓然作為人盡皆知,上面亦屬意于你。我實望費生能多有準備,先期走動關系,把握良機。期間如有需差使傅蘭慈之處,請君莫要客氣,明言便是?!?p> 縱使話說至此,傅蘭慈此番言語亦堪稱慷慨,費鐸卻更是不解了。天下熙熙攘攘,這掮客往來其間,可說皆為謀利而已,為何偏在此事上做得這般熱心。然而現(xiàn)在局面,又不便動言詳問,只好先拱手作揖表個謝意,口中回道:
“費某謝過傅生好意消息,他日若得空閑,我當過府細問此事,還望屆時傅生能不吝賜教?!?p> 傅蘭慈自然一口應承,想這費鐸即使尋常擺得逍遙作派,這則消息也定在他心下埋了種籽,人生世間羈絆眾多,豈能皆如他行文般不蔓不枝。
方才眾人下樓齊返堂屋之時,正逢吳雅芙接著數(shù)通差事相關急電,大約確有要事與她商量,便兀自退在一邊說話,卻不忘留神邊廂人物動作。一邊是主家二人與濮伯思相談甚歡,郝赫遂了心意,雖大部歡愉可隱入城府,遂愿的輕松卻是掩不??;馬伊惟做得敲邊鼓角色,行得便是查漏補缺之事,事既無差池,眼見她亦是鎮(zhèn)定自如;濮伯思非是行商坐賈之人,故不需修巧言令色之道,煉得卻是個穩(wěn)字訣,其人面上依然輕松神色,期間喚來隨行小廝耳語一陣,似是有甚囑咐。另一邊,傅蘭慈仿佛與費鐸說著甚緊要消息,因費鐸一直眉頭深鎖,偶爾松開也只換得尷尬一笑。吳雅芙心念:此事亦是巧了,一邊是籌謀深遠,一邊卻蒙在鼓里,倒是有心說與他聽,怎奈自己也在樊籠里,不得返自然,此刻另有其他事情糾纏,便待再尋時機與他透露。
再說濮、郝、馬三人自下得樓來,先敘談幾句閑話。郝赫只說自己這處宅子今春甫成,院內(nèi)植物連同屋中擺設尚不齊全,最是緊要為堂屋置放匾額處尚且空缺,昔日詩豪劉夢得嘗言,縱是陋室,然談笑有鴻儒,便可稱何陋之有,今鴻儒既在,愿當面求名。馬伊惟亦在旁附和。濮伯思知他二人心思,自是謝絕,便推說自己何才之有;又言道翁公方堪能稱大才,且書法遒勁,他日自己愿從中引薦,二人親自拜府求字,再行制匾才合這宅內(nèi)氣象。
郝赫心忖,論及合作生意,濮生之輩可謂他頂不愿意共事之人,其類心思深沉,遇事擅使推手,便發(fā)十足力道,他也可化作無行,每每料機于先,卻只顧自己周全。若是居中調(diào)合牽搭,他可謂好手一把,就是這虛而近偽的狀貌,郝赫實接受無能。然現(xiàn)今于各色場面,皆能游走自如者,偏就是傅蘭慈、濮伯思類人,思想至此,便告誡自己直須隱忍。
閑話過后,濮伯思喚隨行從人至近前囑咐幾句,便又與郝赫、馬伊惟言道:
“今日既宴飲盡興,此番又說得順利,后續(xù)事宜之進行,郝生靜候我消息便是。承賢伉儷如此招待,又有幸認識些新朋友”,
濮伯思言語有意一頓,只看費鐸一眼,
“我亦當有所表示才是”。
郝赫、馬伊惟聞言對望一眼,似未料著濮伯思有此安排。然而不待二人反應,方才所喚小廝已將濮伯思所備禮品取至近前,一字五份,齊齊擺放,觀之應是早有準備。其余諸人眼看這般陣仗,亦都停了手邊動作,便再聚攏過來。郝赫與馬伊惟見狀,知不曉內(nèi)情,斷不能越俎代庖替濮伯思說得什么話,就只得候在一邊,靜待物主開言。
此時,先前小廝又單取一份禮品,呈遞給濮伯思,此應是專備給眾人觀看之樣品。但見濮伯思左手托了那外觀平平無奇紙袋,右手卻自內(nèi)里取出個精致木雕的茶盒。最是細致,為茶盒開合處貼著一篆字簽封,費鐸平日頗通筆墨金石,了然簽封上所書正是“豐亨太平”四字,見字也不由念出聲來。吳雅芙聽了,卻不知所謂何意,正欲低聲向費鐸求解,不防一旁已有人識得這好貨,耳邊便只聽得一聲贊,側(cè)目來看,這人果是傅蘭慈。
原來傅蘭慈初一見那木盒簽封,便知這禮是山縣太平茶廠所制的稀罕物。那茶廠主人之兒孫輩,早在縣城經(jīng)營得好大茶葉生意,唯有那老主人守著舊產(chǎn)業(yè),使著老手藝種茶制茶,但老天爺偏就愛惜這頑固人兒,給得他好水土。有人言說此人實是姜尚釣渭水,待價而沽,也無妨逢著時節(jié),上門求購他家茶廠成茶者絡繹。翁伯韜便是眾多擁躉中數(shù)著名號的一個。這翁公早年在山縣被俊秀風水滋養(yǎng)得翩翩風度,現(xiàn)年屆五旬,不貪財貨美人,獨好一口好飯、一甌好茶而已。然傅蘭慈亦知其人為官為人皆是謹慎,雖專喝這山縣茶廠之太平茶,卻不好為外人道,自己也是費了心力才打探知曉,今日方好與郝赫唱得雙簧。如今見濮伯思早準備了此物,再行聯(lián)想其與翁伯韜關系,便是一目了然。
傅蘭慈遂決定先開言稱善,一來可為濮伯思鋪墊,再者算是向其言明已知此舉用意。于是也不顧舉止輕浮,只叫一聲好,見引得眾人矚目,便說道:
“此禮應是山縣太平茶,看這簽封定是由那太平茶廠烘制。此茶甚是難得,翁公更是偏愛非常。我等如何運氣,蒙濮生贈此好禮?!?p> 濮伯思聽了也不回答,卻來問費鐸:
“費生方才識得這豐亨太平四字,可知何解?”
費鐸與吳雅芙這后知后覺之人,聞聽傅蘭慈一番說辭,也知這禮物用意來歷。費鐸暗嘆:這濮伯思看似儒生風度,不動聲色間卻處處占盡上風;此番又不回傅蘭慈奉承話語,偏來讓我說文解字,雖明知是為他做嫁衣,答之應也無礙。思想片刻,費鐸直言相告眾人,簽封題字始自周易之說,后又詳解其意,眾人遂才了然。
濮伯思至此時方才又露了笑,首肯了費鐸的釋義,口里含春言道:
“費生果然博聞強識,然你可知這篆字簽封為何人所題?”
如此一問,便輪著費鐸坐蠟,分明覺著濮伯思這笑是蜜在刀頭,其行狀作退避三舍,然而只為請君入甕。費鐸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從旁忽起一嗔怪聲音,
“濮生這般好問,叫人如何猜得?”
這女子聲音費鐸今日倒是聽了多次,吳雅芙卻也不理會他,似戲言般說道:
“我便猜這簽封是翁公伯韜題的,濮生又意下如何?”
費鐸未料濮伯思藏了這般撒手锏作后手,這篆字居然是翁伯韜所題;更不曾想,能令其今日首落下風之言詞,居然源自吳雅芙一番猜測。啞謎一被料中,就索然無味,濮伯思如此精明,又豈能不知這淺顯道理。眾人尚未緩回神,他便匆匆吩咐小廝分了禮物,臉上雖仍掛著笑,卻似冬日斜陽,暖不回身子,只襯得更冷。
“宴后我將與馬伊惟先走,郝赫若問起,你只說我倆互應了日后聯(lián)絡。具體事情,我當再約你詳談”。
費鐸事后憶起,那似是當日吳雅芙與他說得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