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時分。
費鐸便醒了。初夏日頭升得端得是早,是時萬物已被鍍了層熹微晨光。
勞力們趁著暑氣還未聚起,偷些晨時的涼,已是開始奔波忙碌。廬城的形勢戶們大都還在高枕安臥,一日里屬于他們的時間還未開啟。
費鐸趺坐在榻上,蜷膝盤了雙腿尚在醒神。這幾日接連都在擬那官家吩咐下的稿子,晝夜竟都有些不分。不過夜半孤燈無人叨擾,反倒合適走筆行文。只是原以為上次訪問過程老朝奉,寫就了材料文章,此差事便可以與官家交了。然細想前幾日郝赫話語,并這幾日省府秘書差下安排,這仙棠程氏之事或還有后文。
按下費鐸這廂暫且不表,卻來說吳雅芙。她自年初遷至廬城,便自尋了個本地上好屋宅安頓。吳雅芙雖本生在廬城,然早年即隨父母遠走江南,后舉家輾轉(zhuǎn)至滬上,家人終得頗豐資財,家道殷實。家中又只此獨女,自然依順非常。雅芙桃李初成年歲,便頗有個性,學(xué)業(yè)事業(yè)皆無需長輩費心操持,而立上下即協(xié)理得合伙律訟生意,可自當?shù)靡粋€方面。此番也只她一人回得廬城,專辦得郝赫謀取雜志社事情,那事一應(yīng)繁瑣準備,均是被她照顧得井井有條。
勞碌倒非這女子所懼,吳雅芙端是十分害熱。江南這季節(jié)應(yīng)是時逢梅雨,卻不想此江北廬城已是這般燥熱。前幾日她在本地、滬上、山縣三地往復(fù)奔忙,昨夜方得趕回家中歇腳。熱下水,洗了澡,只著了褻裙便潦草睡了。矇眬間見著費鐸坐在床尾,張口似在與她道得什么話語。她貼近去聽得,心下暗說這男人好生得香,提鼻來嗅又偏聞之不見,臉上紅撲撲的一陣,燒得雅芙心熱。她便忽地坐起,云鬢半亸,汗?jié)窳艘黄?,方發(fā)覺不過是發(fā)了夏日清夢一場。雅芙疊了雙足坐在睡榻一側(cè)醒神,思想起前日近了夜半,突收著費鐸捎來訊息,回復(fù)與他約得似是今日再會。最近事多,取了回信觀來方加確認,順勢看得時辰,是時剛至卯正。
辰初一刻。
外面已加了些熙攘,此時街上多是學(xué)生匆匆模樣,并家人伴行在側(cè)。因要趕著晨讀時限,兩廂便是一番你催我走,登時就好不熱鬧。廬城的形勢戶們大夢方醒,又是一晚好眠,好惹得路上急行客艷羨。
郝赫倚靠床頭,正看馬伊惟斜坐窗前梳妝打扮。二人共置了一處獨立院落產(chǎn)業(yè),位在廬城鬧中取靜所在。內(nèi)在屋舍取了西洋格局,郝赫卻看重它附有一方外院,于其間手植眾多花卉。尤是醒目位置,特意引種了馬伊惟歡喜的八仙花木數(shù)株。此花花期正在夏中,當下已是開放數(shù)個花骨朵兒,自二人臥房憑窗可見,那可愛花貌正印著伊惟花容。郝赫見她整云、理鬢、香腮、擦臉一番完畢,心下更加了喜愛。不由起身,自那婦人身后環(huán)抱得她一雙赤臂。
馬伊惟膚白且冷,坐時只穿一件無袖粉白褻衣,更襯得她皮膚顏色。一時得了晨間光線落在伊惟裸膚上,反是增了些溫暖??蓱z外面勞碌命們趕著時辰躲得那炎炎日頭,在這形勢戶清涼屋里,卻成了個為婦人取暖的物什。郝赫忽然這一懷抱,倒令得馬伊惟心吃一驚,但見是自家老官面帶春色,便抬了一雙凝脂玉手,將他一雙大手全然包將在里面,偏了頭細聲說道:
“你卻休要玩鬧。我來問你,事情可都辦得妥了?”
郝赫使手掙脫兩下,馬伊惟卻只嬉笑并握了更緊,他見掙脫不得,便討?zhàn)堉f道:“連我都在老嫗掌握里了,怎還得辦得不妥?”
那婦人又說:“那你便細說來?!?p> 郝赫思想一下,自覺這是件得意事,也能在馬伊惟面前炫耀一番。便一通兒把那竹筒內(nèi)豆子全都倒將出來。細表如何勸得費鐸參與,如何吩咐吳雅芙辦事,如何差使濮伯思居中聯(lián)絡(luò),又如何與翁伯韜初通對話。更兼又與費父配合,算得馬愷,賺了錢雷,等等諸事收獲,不差分毫,皆與那婦人說了詳細。
馬伊惟聽來,不增一分愁云,也不減一分喜悅,仍只是平靜笑靨一張。等了片刻,松了包著的郝赫一雙大手,反身將她那玉指纖纖點在了他的腦門兒上,語帶嬌嗔說道:
“如此,事兒辦得倒是不錯。不過濮伯思那里,你倒需加著小心?!?p> “濮伯思不過是與傅蘭慈一般貨色掮客,要加他什么小心?”
郝赫此時心思全不在馬伊惟話里。然而這脫口而出話語,也確實是他心下所想。
馬伊惟立時止了笑,轉(zhuǎn)過了身子正視郝赫一陣。倒看得郝赫略略不知所措,狎昵想法全消了干凈。只聞聽那婦人正色說道:
“一來你不知濮伯思其人底細。二來他也未將翁伯韜關(guān)系遞交與你,這干系還都全當在他身上。三來他全然不提所欲所圖,到時恐難免得他漫天要價。四來那日宴后,濮伯思與費鐸言語行為間多有計較,其人恐是個錙銖必較、睚眥必報角色。有此四憂,你又安能不加著他小心?”
郝赫聽了真切,心里先暗暗給這婦人唱了個喏,又思那曲詞真真寫得端正:家有賢妻,男兒不遭橫事。如此想著,再反手把馬伊惟那根玉指攥握了在心里,誠實心意說得:“多謝老嫗提醒。你不說,我確是不曾注意?!?p> 馬伊惟這廂明白郝赫是個知好歹之人,話語也只消點到為止。她便又在面上掛了笑,再輕偎了在郝赫身上,嘴上直說著,“我看你這卻是智者千慮,有此一失罷”。
二人于是又自親昵一陣,話不絮煩。
辰正二刻。
外面紛擾聲音甚囂,竟已致足可亂路人心緒。是時,擔著事的、趕著工的、有著閑情的、當著憂心的,各色人口不一而足,都紛紛出去街上走動。更兼車馬輻輳,人行川流,都在這個當刻壅滯在廬城晨間此一派浮世景象里。勞力們大抵已趁著日火燎得地面尚不熾熱,做完了一趟費力勾當?,F(xiàn)下正好沿街尋個便宜飯鋪,糊口些許吃食,或還可飲二兩寡淡魯酒,回些氣力并躲了這頭遭烈日。廬城的形勢戶們需照管各自產(chǎn)業(yè),這時間自也是不得偷閑。
翁伯韜已經(jīng)高坐在省府辦公室里,批閱這幾日累積文件。他有一多年習(xí)慣,辰初三刻時要離得家門。如此,則到達此地時辰約正當此時。雖不至分毫不差,前后也相去無幾。最近,省府要員齊齊遷到規(guī)劃新居居住,本意是彼處距離廬城新區(qū)省府選址近些。然而省府辦公機構(gòu)卻遲遲不見搬遷動靜。翁伯韜為保到達時辰不變,不得已方改了多年作息,時值辰初一刻便出發(fā)。實驗幾日下來,時間無有差池,隨后便照此執(zhí)行至今。
翁伯韜先自工作一會兒,忽一陣感覺眼睛有些干澀,取下來眼鏡置在一旁桌上,使兩根手指輕捏了鼻梁兩側(cè)穴道,方覺舒適一些。翁伯韜自忖精力已不如前,只早醒區(qū)區(qū)兩刻時辰,調(diào)整時日也是不短,自己卻還未適應(yīng)完全。
翁伯韜索性暫停了手邊方才工作,請進了秘書,且聽他匯報來今日事項。
晨間大都是參加會議并會客安排。此時會議多是務(wù)虛、吹風(fēng)、準備等類,以求研判方向、鼓舞士氣之用途。午后安排亦是會議一席,此次會議則是務(wù)實、陳情、擬定后續(xù)之作用,而與會人員,便有借調(diào)自觀點雜志的費鐸。
點滴思緒閃爍,偶爾助著翁伯韜記掛起幾近隱居仙棠的胞兄程吳方。兄弟生在同門,卻養(yǎng)不在同家,長在兩方相異水土,倒是都成了理想氣候,可說祖宗福蔭不淺。此番翁伯韜主導(dǎo)做得這傳統(tǒng)技藝繼承項目,而自家兄長制茶手藝便得自家族傳授,又堪稱個中魁首,摘了這名號應(yīng)說實至名歸。翁伯韜自己為避嫌疑,特提議借調(diào)了文筆名聲在外的后生費鐸,協(xié)理項目一應(yīng)前期文章準備。昨日業(yè)已看過他擬定之提綱,甚覺滿意。
這秘書自翁伯韜山縣履職之時就跟隨于他。這些年眼見他步步升遷,卻覺得翁公變化較之他人,實在甚微。除卻體態(tài)稍稍豐腴一些,其他無論長相氣質(zhì),抑或面貌精神都保持尚佳狀態(tài)。翁伯韜歲數(shù)方過知天命之年,一頭濃密青絲尚未見得變白雪顏色。國字寬闊面目,上生得彌勒臉孔——彎眉、長目、直鼻、笑口,可謂一副慈愛相貌,惹人心生親近之感。
這個當刻,仙棠山里太平茶廠之內(nèi),程吳方正獨享了一份自在。今日早早送了自家老嫗下得山去,至鎮(zhèn)上玩牌消遣。自己返屋沏杯散碎茶葉,盤算這一日大都是些剪枝臺刈之類的輕省活兒,日頭這般曬著,也不必勉強,慢慢收拾起來也落得個逍遙快活。程老朝奉如此想著,那黝黑面龐上,倒浮了一抹憨厚笑意。
正午時分,費鐸在自家住所附近對付了一口吃食。因未正三刻要過往省府開會匯報,草草吃完便回家再把寫就文章,連同對應(yīng)材料細細查過一遍,并未有任何遺漏。于是一齊裝到便袋內(nèi)封好。俄而,費鐸緩和了心情,再篩過報告時所用擇詞話語。一番準備停當,才又熱了水,洗了澡,換得一身清爽行頭。
話休饒舌,轉(zhuǎn)眼便到約定時辰。費鐸早到了些,省府門房一套訪問登記流程完畢,方由翁伯韜秘書自正門引了費鐸進來。
省府內(nèi)院高門以里,端得是古木參天,曲徑通幽,連這初夏午后光景,一路走過都不覺十分炎熱。行至約一半路程,秘書對費鐸言道:
“正式會議定在申初。翁公特意吩咐,喚我約得你早些,他自有話,要向你面授機宜?!?p> 費鐸聞言,本想向那秘書問了大概,又止了念頭。因想這秘書最是會替人保守秘密,若翁伯韜讓他對自己說了詳細,便不需過問,他都會細說分毫;然若翁伯韜讓其不說,便是使得家伙生撬其口,怕也是難得只言片語。于是,費鐸只答一聲好,就也閉口不言,只緊了步子跟著前人。
二人七彎八拐,終是停定一處會客小廳門前。那秘書伸手一引,自己身子卻是不動,只示意費鐸一人進入,翁伯韜應(yīng)是已在里頭候他。費鐸領(lǐng)了對面心思,先道了聲謝,再深吸口氣定了心神,伸手推門便入。
那小廳里面空間,收拾得樸素大方。正中墻上繪有玉蘭團花背景,前面置兩張官帽高椅,中間擺放小幾一張。左右側(cè)面,又再各置了相同椅子兩把,廳內(nèi)便再無多余陳設(shè)裝飾。費鐸觀之,心下了然,此處非是正式會客場所,翁伯韜特意為了免他拘束,故而選個略略休閑所在。
此時翁伯韜已自正面椅上站起,伸手以迎費鐸。費鐸趕緊抬步上前,握過翁伯韜來手。雙方互問個好,翁伯韜又再伸手示意費鐸落座,二人方才各歸其位。小幾之上已沖泡好兩杯綠茶,使得是普通玻璃器皿裝盛,倒讓費鐸想起那日太平莊上程老朝奉手法。再細看杯中茶葉,果然是雙葉抱芽的太平茶,十之八九應(yīng)是自程吳方莊上所得。
翁伯韜看費鐸目光正留停杯中茶葉,清嗽一聲,正了嗓音,對費鐸笑道:
“我與令尊實是老相識。你尚不及束發(fā)之年,我們就當見過,恐怕年代久遠,你卻已是不記得了?!?p> 費鐸不急回答,倒先拱手表了歉意。雖然翁伯韜其言全無責(zé)怪意思,但費鐸身為小輩,當下又是他人下屬,禮數(shù)自要體面周全。一番表意完畢,方來回道:
“家父也常與我說起翁公,多贊您豐富學(xué)識,強識博文。不想原來幼時已經(jīng)得見尊顏,可惜年幼頑劣,疏漏見聞,居然不得憶起?!?p> 這一番言語回話,說得不漏滴水,翁伯韜甚感欣慰。彌勒面上又加笑顏,更顯慈愛和善,發(fā)言問道:
“小時便覺你聰慧,長大果是文章風(fēng)流。此一回借你過來做這項目,又聞你已過往仙棠查看探訪,但不知此行見聞如何,做甚感想?”
俗諺有云:休將心腹事,說與結(jié)交知。說得便是人心叵測,知己近交都不可交付心事。此一回,翁伯韜一個外人偏就要問費鐸心事,一番問題倒令這書生為難在了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