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來的比以前要冷。冷的不只是天氣,還有人心。
往日走村串巷的情景不再出現(xiàn),出走了絕大部分青壯年的村莊仿佛也失去了活力,變得異常冷清。只剩下一群老人孤獨地守著火爐,一個人取暖,一個人回憶。慢慢地等待著死神地到來。
只有偶爾的幾聲雞鳴犬吠,才會給這片暮氣沉沉的天地帶來一點鮮活的氣息。提醒著他們要離開溫暖的火爐,必須邁著僵硬的步子給家禽們喂食。
老人沒有捱過這個失去活力的冬天,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被疼痛折磨地?zé)o法入睡的夜,在生命的最后一晚,她終于能夠像一個嬰兒一般,沉沉睡去。充滿皺紋而又安詳?shù)哪橗?,是她留給世間的最后一幕。
或許失去越多,人才能活的越輕松。畢竟只有獲得沒有失去,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她才能在失去一切以后,安然告別。
人人都知道死亡是遲早來臨的一件事,只是當(dāng)它降臨到自己身邊,還是會措手不及。就好像人人都知道坐上交通工具就會無限接近車禍,卻從來不會放棄坐車一般。沒有人覺得自己會是下一個。所以當(dāng)事情來臨,才會那么不安和茫然。這種本能上的回避,源于對生命的熱愛,和對死亡的恐懼。
吳群沒有做好應(yīng)對這一切的準備,所以他格外討厭在檀香味和紙錢味里飄蕩出來的那一陣陣嗩吶聲。逃離那些三五成群在聊天或者賭博的親戚。獨自一個人來到老房子里發(fā)呆。
一切都好像遠離,一切都好像還在。就好像世界給你套上了一座透明的房子,你看的見一切,卻怎么也走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越走越遠。
吳群回過神,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身后的妹妹。她通紅的眼眶里還帶著淚珠,盯著眼前的哥哥。無處安放的雙手在身前用力的交錯著,扭動著,試圖從吳群這里找到一點依靠。
吳群走過去,牽起她的手,把她擁入了懷里。一陣滾燙就貼著他的心,順著胸膛慢慢流下。吳群用力的揉了揉妹妹的頭,把目光放到了很遠的遠方。
兩道瘦小的身影就這么站著,天空把他們壓的越來越暗。直到有些著急的周雅南找到他們,才給這片壓抑的空間帶來了一點生機。
“天快黑了,跟我回家?!?p> 周雅南牽起兩個人,慢慢的在前面帶路。
入夜之后的家顯得更加熱鬧,人們依舊在三五成群的圍著,女人在討論著老人家生前的種種,一陣陣笑聲或嘆氣從他們周圍蕩漾開來。男人們圍著桌子或打麻將或玩牌九,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叫聲。
一切似乎都比剛離開時更加歡快,只有空中的嗩吶聲和檀香味依舊。
“準備吃飯了?!?p> 周雅南把兄妹倆領(lǐng)進了內(nèi)屋,吳群環(huán)視了一下,這里面全都是親人。周雅南剛準備退出去,就被吳群的大伯叫住了。
“你把任老師一起叫進來,你們有資格留在這里面?!?p> 周雅南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不一會兒就跟著任進學(xué)走了進來。跟著眾人帶上了孝帽。
大伯取出一段嶄新的布匹,慢慢的展開,跟著走進了放著老人尸體的房間里。吳群無意間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布料和當(dāng)年老人給他做書包用的那些一模一樣。
這是他們那輩人最看重的、除了生死都不會動用的東西。
一頓飯在沉默中度過,和外面的熱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人們慢慢散去,吳群選擇了留下來守夜。撩撥著灶臺里的柴火,思緒飄的很遠很遠。明滅不定的火苗映著他的臉龐,看不出悲喜?;蚧蛘哒f,沒有悲喜,只有一種空,抓不著的空,一種你需要不停的找事情來做,確定自己還活著的空。
任進學(xué)把周雅南送回房間睡覺,剛來到這邊,就看見吳群在那里麻木的忙著。心疼的嘆了一口氣,來到了他的身邊,抓住了吳群拿著火鉗不停的撥弄火苗的手。吳群轉(zhuǎn)過頭,就看見任進學(xué)對他搖了搖頭。
“回去睡覺吧!”
任進學(xué)奪過了火鉗。
“我不累,等會再睡?!?p> 沒事可以做的吳群顯得更加的空。
“人的死亡有三步。”
任進學(xué)突然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頭??偹阄藚侨旱淖⒁饬Γ晕阉亓爽F(xiàn)實。
“第一,是身體的死亡。”
任進學(xué)伸出一個手指,直到完全吸引了吳群的注意力,才開始往下說。
“這代表著人體所有的機能都已經(jīng)停止。不可能再復(fù)活。第二,是社會關(guān)系的死亡。跟你有血脈關(guān)系的所有人,都消失在了世界上。第三,是精神上的死亡,跟你有關(guān)的所有記憶,都煙消云散,徹底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p> 任進學(xué)指了指吳群的胸膛。
“可能我說話不是很恰當(dāng),至少現(xiàn)在,老人家還活在你這里。你悲傷也好,難過也罷,明天過后,請你帶著這份思念,好好地努力下去。我不知道有沒有天堂或者地獄,如果老人家真的在天有靈,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對她來說就是地獄?!?p> 吳群的眼神漸漸出現(xiàn)了一點神采,似乎從遙遠的未來被任進學(xué)拉了回來。
吳群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終于把所有精神集中到了現(xiàn)在。
“任老師,你說人為什么會死?”
吳群的眼里帶著一種不屬于他年紀的悲哀和疑問。
“生老病死,是正常的,我,周老師,還有你的親人,甚至包括你,總有一天會死的?!?p> 任進學(xué)拉著吳群的椅子,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老師,有沒有辦法讓一個人永遠活下去?”
“有,比如李白杜甫,或者是他們筆下的某些人?!?p>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孟浩然出名,這沒法說。沒有李白,會有人記得汪倫嗎?”
“有的人死去了百年千年,依然活在后來人的世界里。有的人剛剛離去,就永遠消失在歷史中。如果你想讓你在乎的人永遠活著,你就要強大自己,讓別人為你立書作傳,或者你自己來寫。我,周老師,你妹妹,你奶奶,這個村子里你在乎的所有人,都在看著,等著你把我們留在后來人的歷史里。吳群,你做好準備了嗎?”
“老師,我想我做不到。”
吳群搖搖頭,眼里都是對自己的不自信。
“不,你做的到。你現(xiàn)在就能做得到?!?p> 任進學(xué)抬起了吳群低下的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你只要用你的筆,把這一切記下來就好了,寫在日記里也好,寫在哪都無所謂??傆幸惶?,會有人記得這里的一切的,相信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