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如墨,天地如畫。我和楊程站在秋夜里的永定河邊,河面的遠處是盧溝橋。
我聽見背后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梁萍開著車走了。楊程下車前囑咐梁萍回家好好休息,到家之后打電話讓公司的司機來這兒接我們,今天的事不要聲張,就當(dāng)成三個老朋友出來兜兜風(fēng)。
楊程回頭一邊目送紅色的轎車遠去,一邊說:“李俊,我剛才說我干這件事是為了奪取公司,我知道你心里根本不信。你應(yīng)該能猜到我是為了什么。”
我想了想,拜楊程所賜,我失去了兩個女人,一個別人的孩子,一個不存在的孩子,還有一份挺不錯的事業(yè),用排除法,答案顯而易見。
“趙慧?”
楊程聽了,臉上露出苦澀的笑,點了點頭,說:“剛才在車上沒法說。”
楊程思索了一會兒,然后抬頭看著遠處的夜色,聲音低沉地說?!拔液挖w慧認識比你要早,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是一個高中的吧。從高一開學(xué)那天開始,我就喜歡上了她。我這輩子只愛過她一個人。”
楊程很坦誠。我當(dāng)然能猜到楊程喜歡趙慧,一是因為我和趙慧第一次在宿舍時,趙慧遺落在我的宿舍里的內(nèi)衣不見了,我懷疑是楊程偷走了。二是他在趙慧失蹤的那段時間里,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熱心,不停地問我情況,讓我愈發(fā)煩躁。但是,我從沒預(yù)料到楊程對趙慧的感情這么持久專一。楊程至今未婚,好像也沒有過任何戀情,甚至和梁萍都保持著得體的距離。
楊程接著說:“可她從來沒正眼瞧過我,大學(xué)時和你談戀愛,完全注意不到我在背后默默看著她。我知道自己又矮又丑,趙慧不會喜歡我,只能在幻想里和她天長地久。說實話,我很嫉妒你?!?p> 我默不作聲,心里滿是波瀾。
楊程看了我一眼,聲音低沉地說:“本來這就應(yīng)該是個普通的單戀故事,直到那次趙慧失蹤,才變得復(fù)雜起來。我看到你大包小裹往宿舍搬東西,一開始還以為是誰在搬宿舍,你在幫人家暫存一些物品,后來我沒忍住打開一個口袋,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疊一疊女孩衣服,而且衣服的樣子還很眼熟?!?p> 我想起了自己那天的丑態(tài),為了省一點開房錢,把趙慧的衣物從出租房搬回宿舍,好讓陳瑩不至于識破。
“我記得趙慧穿過的裙子,立刻就知道這是趙慧的東西。聯(lián)想到趙慧正在培訓(xùn)班,而你們有一間合租的小出租房,我明白了你為什么要把趙慧東西搬到宿舍。”
“因為有另一個女人要去那間出租房?!睏畛陶f。他的語氣冷了起來,像迎面吹來的風(fēng)一樣,我裹緊外衣,聽他繼續(xù)講。
“那個女人是誰呢?我趁你出去上廁所時,看了一下你手機里的通話記錄,除了趙慧,還有個沒存名字的電話,通話頻繁?!?p> “之后的故事你自己也知道,趙慧失蹤了,你到處找,瘋了一樣?!?p> 我閉上眼睛,腦子里嗡嗡作響,那是我一生里最黑暗的時刻。
楊程的聲音又冷冷地響起來,他說:“但你不知道的是,我當(dāng)天還接到了一個電話,問我見沒見到趙慧,說她提前從封閉培訓(xùn)班回到了學(xué)校?!?p> “打電話的人是賈正?!睏畛桃蛔忠活D地說。
聽到賈正的名字,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楊程看看我,說咱們在這附近走走吧,邊走邊講,能暖和一些。
我們沿著荒涼的河岸走,河對岸是燈火輝煌的城。楊程走得挺快,微微有些氣喘地說:
“我聽說趙慧提前回來之后就失蹤了,想必是她撞破了你和另一個女孩在出租屋里的事,一氣之下不再理你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有了一絲的機會?!?p> “但是趙慧懷孕了,還休了學(xué)。我感覺我又沒有機會了,直到后來,遇見到你的那個女孩時,也就是陳瑩的時候,我的心才又燃起了希望之火。知道為啥嗎?因為我們簡直就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燭……呃,對不起,我說錯了,我們就是最要好的朋友關(guān)系,沒有男女關(guān)系的你放心。所以,我們倆一下子就聊開了。陳瑩告訴我她有了一個地位很高的男朋友,又告訴我她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可能是被你傷害的太深了吧,后來她又告訴我她很快就要離開帝都了。”
“我也和陳瑩講我的感情,講你的故事,講趙慧懷孕,講導(dǎo)師的意外離世。陳瑩說她很愛聽咱們的事兒,覺得我們活在熱鬧的人世間,而她活在空虛里?!?p> 楊程講得很動情,聽到這里,我鼻子有點酸,使勁揉了揉,擺擺手讓楊程繼續(xù)講。
“畢業(yè)后我工作不算順利,于是就投奔了你。理智告訴我要努力賺錢,可我心里知道,我是為了趙慧才去找你的。”
風(fēng)愈發(fā)的緊,河岸上的秋草好像要被風(fēng)揉碎一樣,發(fā)出暗淡的嗚咽。楊程搓了搓臉,眼睛眨了幾下,接著講了下去:
“更讓我難受的是,我去參加了蘭心的生日宴會,知道了她的生日和年齡?!睏畛剔D(zhuǎn)過頭盯著我說。我趕到周遭黑夜壓了下來,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查過產(chǎn)科的書,推算出來蘭心的受孕日期正是趙慧失蹤,你到處尋找的那幾周。而就在趙慧懷孕期間,賈正死了,溺水,當(dāng)時我和同學(xué)們都在岸上,只有你在事故現(xiàn)場。事故的全部過程都基于你的供述。另外,我也聽說過,賈正之前把女學(xué)生弄懷孕了,娶了那女學(xué)生的事兒。把這些事聯(lián)系起來,你不覺得別有韻味么?”楊程眼睛依舊在盯著我,黑暗里的瞳孔,像是兩個無底的洞。
沒等我辯解,楊程接著說:
“這些事呢,警察想查也一定能查到,但是為什么就按溺水處理了呢?我始終想不通。”楊程皺著眉頭,又邁開步子,向前走去。我急忙跟上。
楊程步伐快了起來,沒回頭看我,而是背對著我說:“李俊,你也別多心。我只說有這么一種可能,但我可沒說這就是真相啊。因為當(dāng)年畢竟你岳父那么有錢,也認識不少道上的朋友……”
我心里一驚!因為楊程分析的如此準(zhǔn)確,而且連我岳父那方面,我連想都沒敢想過,趙慧怎么可能會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父親呢……
“不過法律上的真相呢,就是那么簡單,賈正溺水死了,都不夠在公安局立案的?!睏畛汤^續(xù)說道。
聽到這兒,我的心忍不住的絞痛。但是我強忍著,沒有做聲。
楊程深深嘆了一口氣,好像下了決心,接著說道:“我只是……為趙慧而悲哀。她嫁給了你,養(yǎng)著不屬于你的孩子,而你也心知肚明。我無法想象她在生活里要忍受怎樣的壓抑,你又會怎么對她?!?p> “夠了!別說了,我不想聽這些?!蔽掖驍鄺畛?。
楊程轉(zhuǎn)過頭看我,凝視我許久,然后臉上有浮現(xiàn)出笑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頑劣的孩童。他笑著搖搖頭,說我不講你也知道。
“從那時起,我們的老朋友——陳瑩對我是越來越依賴,好像只有我才能幫助她。我見她再這樣下去精神會出問題,就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半年前吧,我讓她回國,開始了我的計劃,她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我心中酸澀,沒想到陳瑩早就成了楊程的人,而且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而我,已經(jīng)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夜晚迎來了尾聲,我今晚聽到了太多的故事,恍然如夢。我問不出更多的問題,嗓子像是被巨大的悲哀鉗住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蔽覍畛陶f。說完才發(fā)覺我意識里最深的那一部分已經(jīng)原諒了他。楊程苦戀趙慧這么多年、又幫助了陳瑩完成了夙愿,做了兩件完全都是因我而起的事。
“不用謝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才是應(yīng)該陪著趙慧和蘭心過完下半生的人?!?p> 我無力反駁楊程,“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照顧趙慧和蘭心一段時間,然后一起移民?!?p> 我有些吃驚,問那公司怎么辦。
楊程苦笑:“今年的經(jīng)濟形勢你也知道,因為疫情,咱們這種公司今年接到活越來越少,而且利潤也越來越低,干一年賺的錢都遠不夠各種開銷的。另外咱們的生意都是怎么談成的,你我心里都有數(shù)。”
我明白,我走了后,梁萍也不會再在公司待多久了。獵犬最喜歡去有獵物的牧場。
楊程說得有道理,歷史的車輪碾過去,不在意死了幾只螞蟻,我能背著良心活到今天已經(jīng)不易。
楊程嘆了口氣,說道:“宴席該散了,我知道你和趙慧心里也明白,但下不去手。所以我來幫你們做?!?p> 前面夜色蒼茫,子夜是最黑的時刻,我聽見遠處有車的聲音,也許是接我們的。
我走到河邊,聞著腥冷的河水味道,摸到了懷里那把冰冷的刀。
我轉(zhuǎn)過身,坐在地上,抱著頭,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