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條狗
天元五年五月十六,宜動土,宜嫁娶,也是魏帝封川冊立新后的好日子。
“上合巹酒?!?p> 典禮官高呼罷,做宮女打扮的傅長安便被幾個嬤嬤推搡出來,手中捧著一對龍鳳金杯,其臉上猶可看出傾城之色,只可惜瞎了一只眼,剩下的一只眼里也沒有半分光芒。
她被推得一踉蹌,差點(diǎn)打翻手中的金杯,嬤嬤立刻在她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警告道,“小賤人!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好日子,若是敢觸霉頭,仔細(xì)你的皮!”
傅長安痛的蹙眉,卻連一個音節(jié)都沒有發(fā)出,只一瘸一拐的從觀禮的人群中慢慢走過。
看清楚她的相貌后,接連有人發(fā)出驚呼,更有盛裝的命婦失手打碎了手中的玉杯,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那不是先皇后——”
一旁的丈夫忙死死捂住她的嘴,“住嘴!你不要命了!”
這些動靜一點(diǎn)不落的全鉆進(jìn)傅長安耳朵里,卻沒引起半分神色起伏,邁過九十九級臺階后,她雙膝跪地,將漆盤高舉。
兩個太監(jiān)忙接過金杯,正要奉上,卻被新后叫停。
新后如玉的面容半掩在珍珠和寶石串成的簾子后,一雙美目中閃爍著與相貌不符的惡意,“你母妃和兄長死在我手里的時(shí)候,你說要將我碎尸萬段,可是好妹妹,你看看,今日是我和陛下的大喜之日,而你,只不過是跪在我面前的一條狗?!?p> 被問到人沒有發(fā)出半分聲音,扣在漆盤邊沿的指甲卻齊齊發(fā)了白。
傅長元嬌笑著依偎進(jìn)男人懷里,嗔著,“陛下,九妹妹實(shí)在難請,還是臣妾告訴她能在這里見到小皇子,她這才愿意來?!?p> “傅長安的后位早被孤廢了,那也不過是個孽種?!蔽旱鄣难凵裰虚W過厭惡,俊逸的樣貌顯出幾分陰狠,“不過既然來了,正好看看孤為皇后準(zhǔn)備的大禮?!?p> 他朝著典禮官一擺手,典禮官眼中閃過同情和不忍,又不敢違抗圣令,只得轉(zhuǎn)頭高喊,“燃?;?,燒禮書?!?p> 巨大的火堆很快被點(diǎn)燃,眾人抬頭觀望,卻遲遲不見鐫刻封后詔書的木偶出現(xiàn),正奇怪時(shí),就見一個孩子被赤裸著抱上來,皮膚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刺青。
按照祖訓(xùn),封后的詔書需鐫刻于幼童身上,后焚燒通曉天地,后來因太過殘忍,祭告就改用了木偶。
但看今天的架勢,魏帝顯然是要仿先祖遺風(fēng)了。
那孩子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還在拍著手笑。
但很快,皮肉燒焦的味道伴著劇烈哭嚎聲傳出來,一圈的太監(jiān)手握木棍,嚴(yán)陣以待的阻止他逃走。
觀禮的眾人早不忍再看,傅長安卻只能被迫看著親生骨肉如何在火焰中哭叫,直到?jīng)]了生息,她想朝孩子奔過去,卻被死死的按在地上,眼淚糊了滿臉。
她哭嚎著,但因?yàn)楸欢締×松ぷ樱荒芟褚恢粸l死的魚一般大張著嘴,偶爾發(fā)出一點(diǎn)殘破的音調(diào)。
看著漢白玉磚石四周盡是帶血的指甲劃痕,傅長元拍手稱快,“在楚國時(shí)我就看你不順眼,明明我才是嫡公主,父皇卻處處將你看的比我還重,我早發(fā)誓,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因?yàn)檫@些不公正付出代價(jià)?!?p> 傅長安早聽不見耳旁的聲音,她手腳冰涼的站起,呆滯的像個行尸走肉。
孩子……她連抱都沒能抱上幾回的孩子……
她想要去救,還沒下兩級臺階,就整個滾了下去,幾乎是靠爬的,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進(jìn)大火,將那具幼小的尸身抱進(jìn)懷中。
封川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的??!
她開始發(fā)笑,笑自己愛錯了人,也笑自己信錯了人,最終笑出一臉血淚。
失去意識的最后一瞬,傅長安回頭,死死盯著高臺上的二人,眼神中迸發(fā)滔天恨意。
她不甘心……實(shí)在是不甘心……
……
烈火焚燒的疼痛如附骨之疽,撕扯著傅長安的每一根神經(jīng),又像是在一瞬間,這些疼痛盡數(shù)消失,耳邊傳來幾聲鳥鳴。
傅長安猛地翻身,就聽見哐當(dāng)一聲,手底下是冰涼的地面。
地面?
意識到不對勁,傅長安猛地睜開眼,入目是高高的房梁,頓時(shí)滿心疑惑,自己明明跳進(jìn)了火里,怎么一眨眼換地方了?
早等候在外頭的宮女聽見動靜,忙輕手輕腳的進(jìn)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到傅長安以四腳朝天的滑稽姿勢摔在矮榻旁。
看到一張?jiān)偈煜げ贿^的臉,傅長安臉上的神情更加古怪,白鷺是伺候她的宮女不假,可在一年前就被傅長元害死了。
白鷺先是被傅長安的窘?jīng)r逗笑,又忙上前將人扶起,見她一直盯著自己看,忍不住笑問,“主子睡糊涂了?”
傅長安搖頭,一顆心卻悄悄狂跳起來,她能感覺到白鷺身上的溫度,這是死人不會有的。
還沒來得及細(xì)問,又一個宮女一臉喜氣的從外頭進(jìn)來,還沒見到人就嚷嚷,“主子,川公子約您今晚在青鸞宮外的云楓亭相見?!?p> 話音剛落,一旁的白鷺先拉了臉,“鴛鴦,你若是真為主子好,就該將這消息爛在心里,這件事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主子一輩子可就完了!”
她語氣極沖,言語之中一點(diǎn)情面也不留,哪想鴛鴦只一撇嘴,“哪有你說的那樣嚴(yán)重,王都那么多仰慕川公子的人,主子不抓緊些,川公子可就要被人搶走了?!?p> “你!”
白鷺氣的直跺腳,傅長安安撫的在她手上拍了拍,心中卻冷笑連連。
確實(shí)不嚴(yán)重,只不過是叫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失盡了清譽(yù)和臉面,以至于一個堂堂公主,到最后竟無一家敢娶,只能落得遠(yuǎn)走和親。
更可恥的,魏國以舉止有虧為由,要楚國割讓邊陲五城做嫁妝,這樣的羞辱讓父皇徹底放棄了自己,之后多年也不曾過問一句,以至于自己在魏國竟過的連最低賤的奴仆都不如。
封川之心,何其狠毒!
不過這回,傅長安可不會叫他這樣如意。
開口時(shí),聲音沙啞,帶著將某些尖銳嚎叫生壓下去后的故作平靜,“你去回他,我必不失約?!?p> 這話叫白鷺氣個半死,她狠狠的瞪了一眼鴛鴦,轉(zhuǎn)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