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雖然自己穿得厚實,上頭又蓋了兩層裘毯,蘇云落還是慌得掙扎起來,懷中的湯婆子竟不慎翻滾落榻,骨碌碌滾在地板上。
她有些失聲:“登徒子,你想干什么?”這斯文敗類顧聞白不會想來個霸王硬上弓吧?她邊說著,邊伸向枕頭下,下面藏了一把極為鋒利的匕首。
外頭的顧聞白明顯是聽出她充滿防備的話語,不由輕嘆一聲,柔聲道:“你莫慌,我是替我那不肖徒弟來道歉的?!?p> 蘇云落哼聲:“有其師必有其徒。”手上抓著的匕首卻輕輕放了下去。她下榻,趿了便鞋,就著外頭的雪光,摸索著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卻沒有喝,只握在手中暖和著。
外頭的男人明顯心虛,垂頭道:“是我教導無方。”終是覺得無論說什么都難辭其咎,最后只能厚著臉皮道,“蘇娘子以后盡管差遣我,我定鞍前馬后,以平蘇娘子怒氣。”
哼,那不是便宜了你嗎?蘇云落手中握著熱水,瞧著外頭那道平日里挺拔的身影,此時腦袋垂下去,顯得可憐巴巴的,口中責難的話終是沒說出口。
外頭的男人卻是慌了,連話都不想與他說,這是壓根不給他機會了。
然千言萬語,卻沒有一句比方才更好的了。他也不敢再多說,只垂著頭,靜靜地候在外面。
蘇云落也不語,只靜靜地站著。
四周寂靜無聲,靜得仿佛能聽到藏在胸膛里的心跳聲。
這廂兩個主子不說話,急壞了墻的另一邊的衛(wèi)英。此時是二更天的時候,風雖然停了,但雪渣子還在下個不停,冷得沁入骨子里。尤其是他豎尖了耳朵,緊緊貼在墻上--這磚墻日夜受著風雪的肆虐,早就堅硬如冰,差些沒凍壞他的耳朵哩。他正聽得津津有味,計量著自家公子得伏低做小多久,才能獲取蘇娘子的芳心。誰料公子一拳似是打在棉花上,蘇娘子壓根不理他。只可憐公子情路坎坷,而他這個護衛(wèi),不知道還要在墻根下凍多久。
茶杯漸溫,外頭那道影子垂得越發(fā)的可憐。
蘇云落摩挲著瓷杯,方才還被燙出一個紅印子的手指漸漸褪了熱,腳底漸漸起寒。寒冬臘月,屋子里冷得要緊。
在靈石鎮(zhèn)落腳前,她沒有想過自己會卷進這一場莫名其妙的情感糾紛中。她只不過是厭了整日幫趙棟處理那些姨娘庶子庶女,也厭了趙家太太的名頭,想借著死遁來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做一做東家,素日里研究一下吃食,將自己保養(yǎng)得紋絲不動,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如今三天兩頭就有人來挑釁她,攪得她的生活風波橫生。便是養(yǎng)顏的花茶,她都少喝了好幾杯。
她喝了一口熱水,溫熱的水滋潤過嗓子,她緩緩道:“顧公子,過去的事情我并不想追究。既你提出任我差遣,那么,請顧公子以后,離我遠一些。還有。”她補充,“請顧公子約束好身邊的人?!?p> 她說出這樣的話,其實亦在他意料之中。
顧聞白默了一下,聲音有些艱澀:“那女子學堂……”
“以后我會請管事來打理?!?p> “那女先生……”
“我自有辦法?!蔽堇锏呐討暩纱嗬?,不給半點縫隙。
顧聞白默然。
里頭又道:“夜已深,瓜田李下,顧公子名聲要緊,還是請回罷?!?p> 我不怕……然而話兒卷上舌尖,終還是咽進肚里?!霸缧┬ⅰ!彼坏偷蛧诟懒艘痪洌忝H浑x去。
蘇云落的手指緊緊捏著瓷杯,聽著外頭再無急促的呼吸聲才松開手指,唇角卻漾起一抹笑來。她放下茶杯,緩緩坐在床榻半響,待寒氣從腳底彌漫,蔓延全身,才將身子伏進溫暖的裘毯中。
然而一滴眼淚卻緩緩從眼角流出,洇濕了被角。她左手緩緩探入右邊肩窩,手指尖在觸摸到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時,終是苦笑道:“我還是孤獨終老的好?!币悦庥衷僖淮问軅?。不過……按照顧聞白的性情,或許會比趙棟好上一些。但又如何呢,顧聞白終歸還是一個男人。
衛(wèi)英終于聽得墻那邊有動靜,忙閃到一旁。按照他的設想,公子應該抬著他的大長腿,一跨跨過圍墻來,而他只需恭敬地候在一旁,什么都不說,公子自然能感受到他的同情……啊不,不是同情……衛(wèi)英正胡思亂想,一道人影竟生生從墻頭栽下來,落在堅硬的石板上,嘭的一聲響。
隨后,他的眼神與自家公子的對上了。
那什么,天地萬物,皆有靈氣……
顧聞白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拂一拂雪渣子:“走神了?!?p> 衛(wèi)英眼觀鼻鼻觀心。
顧聞白走了兩步:“天一亮,尋工匠來將這里修葺一番。”
公子一不開心,便喜歡花錢折騰宅子,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但衛(wèi)英是個忠心的護衛(wèi),只恭敬道:“是?!?p> 不開心的公子又道:“按照蘇娘子喜歡的風格來?!?p> “啊?”衛(wèi)英傻了眼。
然而公子長腿一邁,兀自逍遙而去,徒留傻護衛(wèi)空悲嘆。
然而公子今晚是不想虛度光陰,見他傻站在后面:“還不跟上?”
衛(wèi)英乖乖跟在后頭,翻了一道又一道墻,來到了張伯年的家中。
衛(wèi)英恍然大悟,這是,要替未來奶奶算賬了。
張家靜悄悄的,張伯年住的小矮房還亮著昏黃的燈。想不到二更天了,張伯年還在讀書。專心致志讀書的張伯年正想松一松脖子,抬眼一看,眼前多了一個人。
他急急把書一放:“老師。”
顧聞白面無表情:“去把你娘叫起來?!?p> 張伯年莫名,但還是去了。
余嫂子擁著被子睡得正香,張伯年推門而入時,她鼾聲如雷。房里點了火盆,很是暖和。張伯年望了一眼火盆旁那簍木炭,心底嘆息一聲,他早就叫母親不要去接那些腌臜事的。
余嫂子睡眼惺忪進了小矮房,她還不曉得兒子叫她叫起來是為了什么事,見燈旁站著顧聞白,不由一驚:“顧老師?”
顧聞白背著手,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余氏,是誰指使你去蘇家鞋襪鋪鬧事的?”他聲音極冷,似外頭的寒風。
余嫂子不敢看他,嘴上還硬:“顧老師半夜到別人家里來,是替蘇氏那小蹄子出頭?”
張伯年急喚一聲:“娘!”
余嫂子撇撇嘴:“我又沒有說錯?!?p> 顧聞白波瀾不動:“余氏,你可知日后即使伯年高中狀元,卻仍能被別人拉下來?不因為別的,只因他有一個行為無狀、替人做壞的母親。他若想做大官,怕只能是下輩子的事?!?p> “你,你胡說?!庇嗌┳雍傻乜粗櫬劙?,又瞧瞧自己的兒子,張伯年神情有些低落。
顧聞白說完方才那些,只輕輕地瞥了一眼余嫂子,便抬腿出去。
母子倆聽著外頭再無聲息,余嫂子才驚懼道:“他說的是真的?”
張伯年只低聲道:“前右相盧狄,只因他的母親仗著他的權勢罵了幾句一個女子,便被當今圣上罷了官?!?p> 余嫂子張大嘴巴,意識全清醒了。她急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那黃家給了我十兩銀,要我去警告警告那蘇娘子……”
張伯年聽著,安慰她:“娘別怕,我自會稟明老師的?!?p> 余嫂子嚇得半死,最后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張伯年斂眼看著她虛無的腳步,自然沒有告訴她,那個女子的身份是長公主。
外頭風雪飄搖,衛(wèi)英氣喘吁吁。公子好精力,他……不能落后。
兩人埋頭往良譽家去,正專心趕路,卻見街旁一家賣早食的已經打了燈籠,炊煙裊裊,有人站在里頭,笑道:“四表弟,趕了一晚上的路,可是累了,進來歇一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