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間,由幾十年一遇的修道天才淪為孤色靈根的朽木。
當不祥的預感成為現(xiàn)實,紀蘇猶如站在萬丈深淵的邊緣,前路無望。
“五色靈根,資質上中,前人評語:明空曌玄夜,月掛晚中天。一任群星妒,吾為鬼中仙?!奔o蘇逐字逐句的念著。
他猶不死心,先是找出香爐,點上一支白鱗贈他的安神香,調增呼吸,平氣靜心。
然后,抱有一絲希望地取出記錄《紫氣培元功》的玉簡,毫不遲疑的咬破指尖,滴血于玉簡之上,紫光閃爍幾次后便恢復平靜,他立刻拿起玉簡貼在眉心上。
轟!
他的意識來到了一個紫氣彌漫的空間中,飄飄蕩蕩沒有一絲重量,這熟悉的感覺令他心神一顫,好在接下來并未有危險發(fā)生,無數(shù)聲光符文從紫氣中浮現(xiàn),相互激蕩不休,變化多端,逐漸將他淹沒……
這般變化不知持續(xù)多久,直至最后醒過來時已是回到了石室,察看下時辰,原來已過了半日。
低頭一看,手中的紫色傳功玉簡已然碎裂。這是宗門慣例,他并不意外,功法的內容和要領他已經完全記住,當下便試著開始修煉。
手握洞府玉牌,隨著他心念一動,身下的聚靈陣法吐出了一縷靈氣。在陣力的作用下,這絲靈氣在他周圍盤桓不散,等待著他的取用。
“一刻、兩刻,三刻……”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
足足過了五個時辰,他依舊沒能把握住所謂的“氣感”,須知這是修行煉氣的第一步,這一步的快慢往往直觀的顯現(xiàn)資質的高低。
按照冊上所說,在功法相助下,上品靈根須臾之間便可引氣入體,絲毫不會因氣感而受阻。
可若是一色靈根的普通人,假如運氣夠好,三五時辰或有所感,卻也可能終生都感受不到靈氣所在,這便是朽木之意了。
長久枯坐,他的體力開始不支,若有若無的詭異疼痛也令他煩躁不已,可他仍不愿就此停下,仿佛在跟自己賭氣一般。
“七、八,九……”眼看過了九個時辰,紀蘇頭昏腦漲,身體也是搖搖欲墜,若不是安神香的作用,他早就支撐不住了。
可偏偏這時,雙目緊閉的他忽有所感!
明明看不見,他卻無比清晰的感知到了絲絲縷縷、在他周圍徘徊不定的靈氣,這是一種比目光更為洞徹本質的感覺……
“嘶!”就在這時,那股朦朧的疼痛陡然清晰強烈了十倍。
盤桓許久的淡淡靈氣,原本若受召的白蛇般,徑自游向他的口鼻,卻在這時突然凝滯,并隱隱有了崩散的跡象。
紀蘇大口喘著粗氣,牙關緊咬,額頭青筋暴突,硬是撐了下來,細小白蛇終于鉆入他體內,以紫墟觀的秘傳路徑開始游走。
“啊!”
一瞬間,深邃莫名的疼痛席卷而來,如潮水般包裹他的全身,一次次地沖刷、撕扯,粉碎他,直到他徹底失去直覺。
再次醒來之時已不知過了多久,總之又是一個清晨。
他試著站起來,手腳并無問題,可肺腑卻一陣錐心劇痛,他心下一驚,又捂著胸口緩緩坐下,慢慢地深呼吸。
“糟了,是臟器受創(chuàng)!”紀蘇知道自己太大意了。
強行接引靈氣入體,令他魂魄不堪重負,精神潰散后體內靈氣失控損傷臟腑,因劇痛昏迷功法被迫中斷,又讓靈氣進一步暴走,使得內臟損傷更重。
功法中提到過,這一步切忌急功近利,一旦靈氣失控導致內傷,很可能留下隱患,大大貽誤修行進境。
“應該錯不了?!奔o蘇靠在墻邊,面色灰敗,口中自語道:“這就是一色靈根么……照功法所言,只要行功沒有出岔子,縱然是一色靈根,引氣入體也斷不會有痛感,而引氣入體靠的是魂魄‘靈性’,直觀表現(xiàn)為靈根的成色,所以……我這是魂魄遭創(chuàng),導致靈性受損……因而痛的并不是肉身,而是我的魂魄!”
他的心涼了。
饕餮碑內的一指分明是要滅他魂魄,縱然僥幸死里逃生,也將他傷成了一個廢人,這和死了有什么分別?
他還活著,卻已感到生不如死。
過了良久,他伸手入懷,將白鱗的傳信符拿出來,以聚靈法陣激發(fā),開口留了幾句話,便任其飛出石室,破空而去。
紀蘇雖只是初入修行界的少年,卻也頗懂些人情世故。
他知道,無論是祝師叔還是白師兄,對他的照顧和看重必然與其修行資質有關,如今自己淪落到這一步,也沒理由瞞著他們。
袖中玉簡跳動不止,紀蘇過了良久方才起身,忍著劇痛一步步爬上臺階,走過庭院,來到門前,開門迎客。
映入眼中的是一青一紫兩道身影。
一見到紀蘇,祝師叔面色大變,瞬間來到他身前抓住他的手臂,片刻后他面現(xiàn)驚怒之色,退出幾步,手指向紀蘇,“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紀蘇干枯的嘴唇微微闔動,最終還是低下頭來,什么都沒說。
祝師叔不住搖頭,嘆道:”唉……罷了罷了,已經不重要了,一切都完了……”隨后他頭也不回的離去,消失在視野天際。
白鱗一步一步地走到紀蘇面前。
紀蘇低頭,看著一雙靴子停在半步之外,一只螞蟻扛著樹葉從石板路上走過,他的視線隨著螞蟻移動,內心深處竟對它涌現(xiàn)出些許羨慕之意。
當他察覺到自己的情緒時,胸中那股莫可名狀的悲哀已將他淹沒。
這時,一只手掌落在他的肩頭,溫暖的觸感透過衣袍穿過皮膚落沁入他心底,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師弟,你要活下去,活著就有希望,就有一線的可能……我沒經歷過你現(xiàn)在的困境,但我……或許經歷過更糟的,相信我?!?p> 手掌離開肩頭,又帶著一個小瓷瓶塞在他手中,“先把肺腑的傷治好,我會想辦法幫你,我不知道,也許沒有辦法,你要有心理準備……活下去,不要自棄!”
紀蘇在門前站了好久,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抬下頭,他不記得白鱗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天好像慢慢地黑了。
短短幾日,從臥牛山至墨水河畔,到親眼目睹百里世界的真相,再到白衣仙人降臨、乘坐飛舟闖過詭異的魔土,直到以五色靈根拜入紫墟觀,最后在志得意滿中被饕餮碑內的一指抹掉全部希望,他的人生經歷了匪夷所思的劇變。
紀蘇突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直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牽動內臟的劇痛,卻還在笑,最后一口鮮血噴出,方才頹然止住。
這一刻,他萬念俱灰,生不如死。
……
紀蘇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石室中的,也許是他的身體——破爛受損的靈魂的居所,自己認得路,又自己吃了治傷的藥,躺在床上,癡心妄想地等待著痊愈吧。
呵,一想到這具行尸走肉,依靠笨拙的本能依然在努力的照顧好自己,竟讓他有一絲莫名的感動。
他什么都不想了,也許心神的跌宕起伏本就最耗費精力,他疲憊的闔上眼皮,任由意識陷入沉寂黑暗之中。
他并不期待明天的到來。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山,形似獨角臥牛,牛角斜指蒼天,站在牛角上向西而望,是無邊無際的荒原。
他見到了顏小妹,在溪水邊跑來跑去,撿起扁扁的石頭打著水漂,以及第一次睜眼見他時她那羞紅的臉。
那段日子似乎總是陽光燦爛,總有過不完的夏天,他們一起在山間溪流中嬉戲,他繪聲繪色地講著小人書中的故事,和顏小妹一起張牙舞爪的施展絕世武功和無敵劍法,想象著外面的世界。
依稀有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回蕩:若是永遠醒不過來該多好。
可這時,他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先生的面孔,先生似乎要開口說些什么,他仔細去聽,卻什么都聽不到,想要通過口型分辨,先生的臉也是模糊的。
他越來越急,就在他即將醒來的那一刻,他忽而記起了先生的話:“撐住,熬著?!?p> 他醒過來了,臟腑的疼痛將他拉回現(xiàn)實,從遙遠的夢鄉(xiāng)歸來,這副殘破的身軀依然是他碎裂魂魄的居所。
紀蘇怔怔,在床上靜坐良久。
他抓過身旁的洞府玉牌,見天色已經亮了,就起身洗漱,之后換了身干凈的衣服,來到庭院中走動。
清晨已有些寒風料峭的意味,墻邊的白果樹葉子上生出了褐色的斑,地上已積了一層枯黃的扇形葉子,踩在上面軟軟的。
假山后是一片池塘,塘中種著蓮,肥大的荷葉蜷曲萎縮,干枯的蓮蓬頭上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微波浮動的水面下偶爾閃過幾片紅色的魚影,在紀蘇經過之時競相躍出水面。
入秋了,山頂本就寒氣重,這些美好的景致早早過了時候,他固然也可以用陣法控制府邸的天時,使其四季如春夏,可他不想再造個“百里世界”出來。
他不知道該做什么,就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著。
時間到了正午,便拿出白鱗贈他的茶具,給自己煮了一壺茶,端著茶杯邊走邊喝。
百里世界沒有茶樹,他對茶道自然也一竅不通,只是找出茶爐燒壺開水泡了茶葉就得了,倒也覺得有滋有味。
端著冒熱氣的茶水,他蹲在地上看著忙忙碌碌的螞蟻,搬運著巨大的食物——一只螞蚱,浩浩蕩蕩的前行,一直跟著它們到了樹底下的窩中。
觀察了一會兒,他有些精神恍惚,喃喃道:“我這杯熱茶足以給一窩螞蟻帶來滅頂之災了吧。”
隨后他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灰暗的天空,頂天立地的巨猿身影,身形嬌小面容清冷的白衣仙人,以及她那雙漠然的眼神,還有她那根冰冷無情的奪命玉指。
紀蘇用力搖搖頭,將這一切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都已經這樣了,他不愿再想那些糟心的事。
茶涼了,再倒一杯。喝完了,再煮一壺。
不知不覺,已到了日落黃昏之時。
一陣涼風吹過,滿院的樹葉都搖晃起來,有的隨風飄落,有的在高處瑟瑟發(fā)抖,固執(zhí)地抱住枝頭不放,或許是在期待來年的春風能將它們吹綠吧。
夕陽染紅了他的臉,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悲涼涌上心頭。
離別數(shù)日,他已經在想念臥牛山,想念山上的小妹和先生了。
他忽而覺得,修行與否并不那么重要,凡人的一生也可以很精彩,又何必抱著某些奢求不放,徒然耗費光陰?
縱是一片枯葉,趁著秋風乍起時在空中多打幾個轉,飄悠悠地飛遠一點,也可以見到許多景色呢。總好過被隆冬的雪壓落,埋進雪堆,來年雪化爛在泥里,始終困于身心內外的桎梏。
又是一陣冷風吹過,天忽然黑下來,紀蘇緊了緊衣袍,喃喃道:“活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