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簡陋的木門,由幾塊木板拼湊而成,門板上曾刷著紅漆,如今差不多已剝蝕殆盡,只留下零星幾點痕跡。
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黃銅鎖,但并未鎖上。
紀蘇略一感應,確定家中并沒有人,甚至沒有一個活物——連只耗子都沒有。
他想了下,并沒有推門而入,而是從一側(cè)的低矮石墻翻了進去。
落地之后,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破敗的院落,院子一角的窩棚早已坍塌,殘破的圍欄中久已沒有牲畜,墻角邊荒草沒膝,一棵小樹枝葉敗落,從中間攔腰折斷,只有樹皮連著。
房屋同樣由青石砌就,雖然看上去已有些年頭,但依然大致完好。
紀蘇腳步緩慢地走過每個房間,廳堂、內(nèi)室、灶房,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東西,無論是氣血感應還是在通識之中這里都并無異常。
“灶房的米缸中有米,鍋里有吃剩的飯,一個妖怪還會生火做飯?”紀蘇喃喃自語。
如果只是偽裝,這也裝的太像了。
他又重新回到錢小二的臥房,在其床鋪邊坐下,仔細打量著四周,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
就在這時,他的鼻子忽而抽動了下,一股熟悉的味道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蹲下身子,從床底下抽出一個木箱子,箱上掛了把鎖,紀蘇隨手擰斷鎖環(huán),掀開木箱,里面是一團衣物樣的東西。
他將其取出,抖開之后赫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非常寬大的袍子,由幾種深色的布塊縫制拼湊而成,以錢小二的身材是穿不上的。
“可是豬妖穿得上……這袍子上既有錢小二的味道,也有豬妖的味道!”
種種跡象表明,豬妖一般是以人形出現(xiàn),只有在遭遇危險時才會完全化作野豬模樣,而其以人形出現(xiàn)時便會穿上這件袍子。
“可是這一次為什么沒有穿上呢?”紀蘇疑惑,他總感覺這次豬妖的行為有些反常。
這一次的錢小二是在大街上變身的,其原本的衣物在經(jīng)過兩次變身后徹底化作碎片,流散在街道各處,而這在以往似乎并未發(fā)生。
離開錢小二家,紀蘇身形縱躍,奔跑在青石鎮(zhèn)的大街小巷,中間不時停下少許,默默感應片刻,然后就會繼續(xù)穿街過巷。
最終他來到青石鎮(zhèn)最高處,一座七層的青石塔上。
塔頂秋風陣陣,吹得他青衣獵獵作響。
這里視野極好,極目遠眺之下可將整個青石鎮(zhèn)盡收眼底。
方才他已在鎮(zhèn)子的各個角落都感應過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這里再嘗試最后一次。
紀蘇目光掃視了兩圈,又以觀望氣血之法及通識察看了兩遍,仍未發(fā)現(xiàn)異常。
事實上,他也只是盡盡人事,通過這次豬妖作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觀望之法并非萬無一失,如錢小二變身之前其氣血便是常人模樣,并未顯露出任何異常。
“這些妖魔果然有一套,除非他們主動暴露出來,不然也只能如此了?!奔o蘇摸摸下巴,喃喃道。
他只是下山歷練,不可能長久待在此處,而這次豬妖作亂疑似另有玄機,不曉得這青石鎮(zhèn)是否還會生出變故來,只能上報宗門,讓其多多留意此事了。
掏出懷里的人間箓玉簡,紀蘇進入青石鎮(zhèn)妖亂這一頁,盡可能詳盡的描述了此事經(jīng)過,只是并未透露自己的通識之能,只說是修煉了一門靈目法術(shù),這才看見了那詭異之氣,末尾又奏請宗門多加留意青石鎮(zhèn)以及其他類似事件,之后便呈了上去。
紀蘇發(fā)現(xiàn),在他呈上之后,青石鎮(zhèn)妖亂這一頁便由明光熠熠轉(zhuǎn)而暗淡下來,化為了灰色。
本以為此事若要回應會需要一段時間,不想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
人間箓玉簡輕震,紀蘇貼在額頭一看,青石鎮(zhèn)這一頁任務(wù)已然消失,再看最終所得,不禁訝然:“這么多!”
此次任務(wù)最終被定為小功德,給他的功德點卻足有四十九個,而四十九個功德點便可換取四十九顆靈石或晶石,差不多就是一件氣兵的價值了。
紀蘇略一思索便知道,應該是宗門對于人變妖這一消息頗為重視,這才給自己如此豐厚的報酬,而并非只是除妖本身。
“倘若我能揭開此事的真相……”紀蘇隨即搖搖頭,這事看著很不簡單,以他的實力未必應付的了,還是讓宗門留意好了。
看著自己積累的四十九個功德點,就像是看著四十九顆光燦燦的晶石,紀蘇微微一笑。
人間箓中有八千多件任務(wù),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明確標明功德大小,只能在任務(wù)完成之后交由宗門進行評估,才能給出最終的結(jié)果。
紫墟觀將功德大小劃分為三類:小功德、中功德、大功德。
一個小功德,功德點在五十以內(nèi)。中功德,五十到五百功德點。所謂的大功德,功德點則在五百以上。
對于煉氣境的外門弟子而言,能接觸到的任務(wù)大都只會評為小功德,中功德的情況偶爾也有,大功德就非常罕見了,可稱為百年一遇的奇觀,每一次都會在外門弟子間造成極大的影響,便是宗門上層也會注意到此事,不僅對立功弟子授予豐厚的功德點,還會另行加以賞賜。
譬如人間箓附錄中便提到,某位弟子在完成捉鬼任務(wù)的過程中,無意間得知某一修行世家墮入魔道,竟通過隱秘渠道勾結(jié)樂土的五葬廟,意圖覆滅一座屹立數(shù)千年的修仙大派。
此事在當年震動了整個天逐大陸,最終結(jié)果自然是陰謀瓦解,修行世家歸于塵土,五葬廟的高手也被紫墟觀某位峰主強勢鎮(zhèn)殺,立功弟子不僅直接破格晉升內(nèi)門,更與該修仙大派的一位大人物之女結(jié)為道侶??芍^是一步登天,一時間傳為美談。
從這件事也能看出,功德大小以及功德點的多少,和任務(wù)難度、危險程度并沒有絕對的關(guān)系,宗門進行評定之時會考慮很多潛在因素。
人間箓中的任務(wù)五花八門,根據(jù)其來源一般可分為三類。
一個是來自山下呈報。
如紫墟觀這樣的龐然大物,其影響力可以輻射到方圓萬里,在其范圍內(nèi)的國家、修行世家,修行門派若有困難之事都可求助于紫墟觀。
這種情況下,完成任務(wù)之后除卻能夠得到宗門貢獻之外,一般還能額外收獲一筆不菲的謝禮。
再有就是觀內(nèi)有意搜羅。
紫墟觀中有很多記名弟子,長年行走在山下,專門搜集各類見聞,整理之后上報宗門,再由宗門內(nèi)部進行篩選,繼而錄入人間箓中。
當然,這種事不只是記名弟子在做,門內(nèi)人人皆可為,比如他若是見到什么妖魔作亂,自己又不便解決,便可呈報宗門,由門內(nèi)評判之后發(fā)布任務(wù),若得宗門采用也能得到貢獻點,只是數(shù)量不多罷了。
最后則是紫墟觀的內(nèi)部任務(wù)。
這部分任務(wù)多半都會明確標明貢獻點的多少,用以吸引弟子的關(guān)注,而發(fā)布這類任務(wù)的多半是門中較有身份之人,諸如內(nèi)門弟子、真?zhèn)鞯茏樱鞣彘L老甚至峰主等。
除非是以宗門名義發(fā)布的,對整個紫墟觀都有益處的任務(wù),否則這類任務(wù)常常不計入功德,因而也就沒有功德點,而是以靈石等其他資源作為報酬。
對于紀蘇而言,他并不在乎到底是哪一種任務(wù)。
“此間事了,是時候該離開了?!?p> 下山游歷不僅是為歷練,也為獲取更多的修行資源,他不可能長久待在這里。
紀蘇從塔頂躍下,雙手在中間一層的欄桿上輕輕一拍,略作緩沖,便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
他回到大街上,朝著大??蜅_~步走去,只是很快身邊就圍滿了人。
小孩跟著在一旁盯著他看,大著膽子問他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
“仙人能娶媳婦嗎?”
“你能飛到月亮上嗎?”
情竇初開的姑娘則在樓上偷偷觀望著他,膽子大的會“不小心”落下個手帕什么的。
還有些老人見到他就跪,說要給他樹碑立傳,留下畫像,供奉在家里辟邪,他一番苦勸才將其扶起,令其打消這念頭。
還有一位員外打扮的富戶,悄悄把他拉到一邊,求他給開一副方子,治他的不育之癥。
凡此種種,讓紀蘇頭大無比,暗暗后悔不該如此堂而皇之的走在街上,可如今身邊圍著這么多人,倒也不好直接消失。
啪!啪啪啪!
有路邊店鋪點起了爆竹,噼里啪啦碎屑紛飛,仿佛約好一般,整條街上的店鋪都響了起來,股股白煙飄到鎮(zhèn)子上空,一時間整條街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沒有爆竹的,也拿著鍋碗瓢盆在家門口敲,人人臉上都洋溢著笑意,口中發(fā)出歡呼和歌唱聲。
兩百多丈的路走了大半個時辰,等紀蘇回到大福客棧時已經(jīng)快到正午了。
“張大哥,你怎么也湊熱鬧啊?!?p> 看著從二樓一直垂落到地面,又如長蛇般九曲十八彎繞了一大圈的一串爆竹,紀蘇不禁有些無語。
“哎呦!這可是看在紀仙師您的面子上才從佟掌柜那討來的,您不知道吧?今天青石鎮(zhèn)上生意最好的就是爆竹店,晚一步就搶不著了!”張大福滿面紅光,忙得滿臉都是汗。
紀蘇本想取了行李就走,可剛到房門口就見到陳繼真從對門出來。
“你要走嗎?留下來吧,過了今晚再說?!标惱^真肩上和腰間纏著白布,面色蒼白地說道。
“陳大哥……”
“算我求你了。”
紀蘇點點頭,看著陳繼真步履蹣跚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屏蔽五感,只以通識察看四周,紀蘇很快便睡著了。
當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透過殘破的窗戶卻還能看到街上亮著光。
紀蘇心中一動,連忙起身開門。
“不愧是仙人,我腳步這么輕也聽得到。”陳繼真哈哈一笑,自己走了進來。
“陳大哥,你就不要笑話我了,我哪算什么仙人啊?!奔o蘇搖頭苦笑。
陳繼真拍拍他的肩膀,來到窗前站定,胳膊搭在窗臺上俯身看著下面的街道,少年來到他身旁,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一條長長的光龍。
青石鎮(zhèn)街道上家家門前點著燈,一家挨著一家,便是遭了妖患絕戶的人家也有人掛上一盞,整條街上竟未中斷過。
街上人來人往,孩子們、姑娘們、男人女人,每個人手里都捧著一盞燈,有的是蓮花燈,有的像烏蓬小船。
他們走到路邊,下到河沿,先來的蹲在河邊,后到的蹲在他們后面。
恰在此時,一輪月盤從云從探出,它又大又圓,赫然已是滿月。
似乎是得了信號,人們將手中的燈放入河中,一朵朵蓮花,一座座烏蓬小船,就這么飄蕩在河面上,順水流向鎮(zhèn)外。
“陳大哥,這河燈有什么說法嗎?”紀蘇問道。
陳繼真幽幽道:“人們說,枉死之人的冤魂在地獄不能投胎,會承受無邊苦楚,想投胎又找不著路,因為陰間到陽間這段路無比漆黑,沒有燈是看不見的。本來不是這一天的……不過剛好也是滿月……”
密密麻麻,至少數(shù)千盞燈順流而下,將河水,將岸上之人的臉照亮,每個人的目中都有著數(shù)千點亮光,仿佛數(shù)千盞燈籠,為妖患之中枉死之人照亮投胎的路。
看著這一幕,紀蘇似乎從中感受到了什么,口中喃喃道:“真的有地獄嗎……”
河燈緩緩流過,在遠方的拐角處流進了石拱橋下,一個個的消失了,像是真有一只只手托著它,穿過一道神秘的大門,重新生而為人。
“陳大哥,謝謝你。”紀蘇忽兒笑道。
“沒什么,我見你還是人,便想著讓你留下來見見這一幕,倘若你是仙,我便不會了?!标惱^真搖搖頭,如此說道。
紀蘇沉默片刻,問道:“陳大哥見過不少修行者吧?”
陳繼真搖頭:“也談不上多少,可多半都讓人看著不順眼,他們似乎已經(jīng)不算是人了,修仙修仙,修到最后連人都忘了嗎……”
“陳大哥,我修行時間不長,沒見過多少修行者,他們是什么做派我也并不清楚,可我覺得修行者中不該沒有你這樣的義士。”紀蘇思索片刻,肅然道。
“哈哈……這話說的我愛聽!”陳繼真眉毛一挑,笑著說道。
紀蘇也跟著笑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街道每個人的臉上,忽而覺得每個人都是如此的不同。
“我不圖別的,只希望這世間多一位仙的同時,莫要少個人就好?!标惱^真忽而一嘆。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嘈雜的馬蹄聲和車轱轆聲,一位位披甲兵下馬,從車轎中扶下一位官員模樣的人物。
來人正了正頭頂?shù)墓倜?,身后一口口箱子抬下來,里面?zhèn)鞒鲞郛數(shù)呐鲎猜暋?p> 紀蘇眼疾手快,轉(zhuǎn)身將桌上的包袱背在身上,翻過窗戶縱身跳到對面樓頂,朗聲笑道:“陳大哥放心,仙我要做,人我也要當!這次朝廷但有賞賜,就麻煩陳大哥處置了,小弟告辭……”
少年一抱拳,就此消失在月光下。
他的聲音極大,震動的一整條街都聽得到,那位官員模樣的人再一抱拳抬頭,早已不見其蹤影。
“這小子!”陳繼真一拍窗子,搖頭笑道。
這時,紀蘇穿行在一座座屋頂上,只覺得胸中鼓蕩著一股莫名的豪情,腦海之中立刻浮現(xiàn)出一個個小人書中的畫面:策馬揚鞭,殘陽如血,蒼茫悲涼,事了拂衣去……
紀蘇咧嘴笑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糟了,客棧房錢還沒付呢!”
隨后他便釋然了:“我好像也沒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