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月前,朝堂初定,撥白銀一千萬兩賑災的同時,也撥兩百萬兩白銀作為??睿脕硇蘼罚饕切薰俚?,鋪建新路、新橋。
是為賑災運糧方便,也加快國內交通運輸,加快驛馬、兵馬通行速度,方便旅客、商隊,促進商貿(mào)。
想致富,先修路。這句話古今通用。
所謂官道,就是國內主干道,相當于后世的國道。
銀子是朝廷撥款,勞力是巡撫府召集的百姓,地方軍坐享其成不說,還設關卡利用來斂財,真的是膽大妄為習慣了,距離遼東貪官污吏與三族覆滅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月,可能以為風頭已經(jīng)過去。
崇禎心里怒火熾燃,但沒有發(fā)作。
馬車行走到孫秀才身邊,李傾城下車,對那路邊大哭的孫秀才道:“你這秀才,一個大男人也哭成這樣?!?p> 過來驅趕孫秀才的兵卒,見李傾城氣質不俗,穿著不一般,也就沒有開口再驅趕。
“是你……”
孫秀才見到李傾城,以及走到李傾城身邊的白衣男子,愣了愣,有些意外,這兩位濁世佳公子,在人群中宛如黑夜中閃耀星辰,走到哪里都能引人注目,何況他在兩天前被其中一位罵過,自然深刻記得。
眼下走投無路,他精神崩潰到大哭,相對來說,兩天前的羞辱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了。
孫秀才語聲哽咽:“這位公子,有所不知,那日被公子罵了幾句,孫某幡然醒悟,不再猶豫與糾結,回去籌措了盤纏,第二天一早便出發(fā)南下,要去淮安府的國立大作坊做工,賺錢養(yǎng)家糊口?!?p> “聽說那邊也招收女工,與妻子商量,等我到那邊安定下來,再回來把妻兒接過去,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走一天后,便下了兩天大雨,身上淋雨,感染風寒之病,拿藥費不少銀子。”
“還好,不住客棧,省吃儉用一些,剩余盤纏約莫也夠到淮安府,好不容易天氣放晴,我開始趕路,殊不知,前面一道關卡,要交過路犒軍錢,而到了這里,又要交過橋費,如此一來,我這點盤纏定是不夠走到淮安府了。我真的太沒用,還不如死了算了?!?p> 說著,孫秀才又哭哭啼啼起來。
“別為了這一點點錢物,便尋死覓活啊,你死了,你的妻子與兒子怎么辦,他們靠誰來養(yǎng)活?”
李清晨勸慰道。
她氣惱他,又可憐他,有些后悔那天在嶺口鎮(zhèn)罵得重了些。
崇禎面無表情,在一旁插了一句:“他妻兒自然有人來養(yǎng)活,他妻子可以改嫁,他兒子認別的男人作父親,他想死就讓他死吧。”
此言一出,周圍一片響起議論聲。
一些圍觀的群眾,對崇禎指指點點,認為他說話太傷人,但見崇禎氣宇軒昂,隱隱有一種俯視蒼生的威棱氣勢,也只敢竊竊私語。
李傾城刮了崇禎一眼,湊到崇禎耳邊,輕聲埋怨:“你怎能如此沒有同情心。”
她這動作,學自崇禎,在外面交流不愿外人聽到的私密言語只能如此,崇禎第一次與她這樣相當于耳鬢廝磨,她十分羞赧,如今熟絡之后,不僅習慣了,也同樣這樣對崇禎。
崇禎道:“不是我沒有同情心,是他如果小小挫折都沒辦法解決,只會哭,只會尋死覓活,那他遲早也會被世道淘汰。想想那些饑腸轆轆的災民,帶著妻兒老小,不遠千里南下,只為找一口飯吃,再想想那些鎮(zhèn)守在山海關等邊地,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隨時面臨死亡危險,他已經(jīng)很幸運了。窮,是因為他長年不做事,輕信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的論調?!?p> 崇禎不覺想到,在山海關時,夜不收的楊老七,曾經(jīng)困在荒山野嶺七天七夜,沒有口糧,沒有清水,還要頂著北地的酷寒,他卻沒有放棄,只為了把情報要帶回去,他苦苦支撐,啃樹根,抓山鼠吃生肉,不敢生火,一旦出現(xiàn)煙火,很快便會被清軍圍捕。最終他扛過來,回到了明軍營地,由于他在天寒地凍荒野里活了七天七夜,人們開始叫他楊七,年齡長一些,便尊稱他楊老七。
相比之下,這個專門讀書的秀才,所謂的苦讀十年,其實沒吃過真正的苦,勞作都讓家里人做了,她只是專心讀書,所以才受不了這現(xiàn)實的挫折。這樣的人,實在讓崇禎同情不起來。
崇禎也很清楚,對于這種人,越是同情他,安慰他,他越覺得自己是對的,覺得自己落魄是外界害的。
“不,我不要妻子改嫁,我不要兒子認別的男人做父親,我不能死!”
孫秀才站起來,抬手用灰色長袖擦干眼淚,臉上的悲戚表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定。
這個時候,他才有了一種男子漢的氣息。
李傾城訝然。
她恍然明悟,葉秋是故意刺激孫秀才,用的是激將法,挺管用。
崇禎點了點頭道:“這就對了,你讀的那些書里面,不也有講究讀書人的氣節(jié)嗎?身體軟弱沒關系,但骨頭不能軟弱,你若能學著自己站起來,前路便沒有過不去的坎?!?p> “多謝兄臺教誨?!?p> 孫秀才朝著崇禎,拱手作了個揖,轉身走向關卡,準備交錢。
“等一下?!崩顑A城追過去,把身上的幾十文錢,都塞給孫秀才。
崇禎暗暗笑,兩天前李傾城大罵這個孫秀才無能,現(xiàn)在又對他于心不忍,接濟他,有意思。
崇禎轉向關卡的兵士,道,“你們誰管事?”
兵士轉頭呼叫一聲:“黃總旗?!?p> 總旗,是比百戶第一級的軍官。
那黃總旗其實也在一旁看著,知道這邊的情況,他走過來,打量了崇禎一眼,粗黑飛眉毛上,有一道刀疤,使他面貌顯得有些陰森狠厲。
“何事?”
一旁的周云辰,眼中掠過殺意。
單憑黃總旗對待皇帝的態(tài)度,便可問個大不敬的殺頭之罪。
崇禎不動聲色道:“你們在這里,一天能收多少過橋費?”
黃總旗不耐煩的反問:“你問這個做甚?”
崇禎淡淡道:“你說個數(shù)目,今日我?guī)退腥烁跺X?!?p> “什么?“
黃總旗以為聽錯了。
周圍人也都十分意外,莫非來了個個大善人?
得到確切答案后,黃總旗眼角閃過一絲狡黠笑意,瞇起眼睛,盯著崇禎看,看來是一只肥羊,不宰白不宰。
他舉起三根手指,道:“至少三千兩,你給得起嗎?”
其實他們每天最多收到一千五百兩左右,他往兩倍了說。
周圍百姓咂舌不已,三千兩是個什么概念,普通勞力的工錢,一個月,在二兩到三兩之間,二兩銀子足夠四口之家一月吃喝用度。
“給他?!背绲潓χ茉瞥绞沽藗€眼色,淡淡的道。
周圍又是一陣驚呼。
“不會吧,這也太闊氣了!”
“老天爺,真是大善人吶。”
“花三千兩里出去,他毫無猶豫,眼睛都不帶眨一下?!?p> 周圍百姓并不知道,這些兵士是打著朝廷的旗號違規(guī)設關卡,因為這是幾十年來常有的事,習慣了,相比以前,苛捐雜稅已經(jīng)少了許多,修路修橋也的確便利了他們。
李清晨看到崇禎如此慷慨,眼眸異彩忽閃,像是重新認識了這個伙伴葉秋。
葉秋是日月樓幕后老板,也就是商人,商人應是圖利,制造大海船除了游歷,估計也為了做生意賺錢,可今天葉秋卻做出純粹付出,無利可圖的舉動。
周云辰咬了咬槽牙,上車從行囊中數(shù)出三千兩的銀票后,走到黃總旗面前,不甘不愿的遞過去。
黃總旗接過銀票,仔細查看每張銀票。
過了一會,他點了點頭,滿意道:“數(shù)目對了,大明皇家銀行的銀票也錯不了,兄弟們,收隊喝酒去?!?p> 周圍百姓一陣歡呼。
紛紛致謝崇禎,尤其是窮苦的平民,與做小本生意的商人,這筆過橋費對他們不算小數(shù)目。
那些剛剛責怪崇禎語言傷人的,暗自羞愧,人家話雖耿直,但是行動上做出了如此大的善舉,而他們只是嘴巴上說說,行動上沒有接濟孫秀才一文錢。
孫秀才感激不已,再施禮道:“在下孫之浩,仁兄接濟的錢,也一定會還。敢問兩位兄臺尊姓大名,家住何方,他日一定登門拜謝?!?p> “不必了?!?p> 崇禎丟下一句話,自顧自回到馬車上。
李傾城乖巧的跟在他身后,一同上了車,她眼睛直愣愣的瞄在崇禎身上,充滿了好奇,仿佛是在看一座蒙著一層霧氣的大山,偉岸、沉穩(wěn),又充斥著神秘感,突然覺得心里有許多話想跟他說,卻有不知從何說起。
馬車順利通過大橋。
周云辰用眼角余光,冷冷瞥了眼黃總旗,心里道,皇帝陛下的錢,你都敢收,一只腳已踏進黃泉路猶不自知,依照陛下的雷霆手段,你拿的這些錢,會百倍千倍的吐出來。
黃總旗目送崇禎馬車離去,沒看出特殊之處,馬車的外表,除了稍寬大一些,與普通沒有什么區(qū)別,他眼中掠過一絲兇狠冷厲之色,都身邊心腹道:
“回去稟報將軍,來了一只大肥羊,叫前面的人探探他們跟腳,如果不是什么世家背景,只是普通富商家庭的話,就把他宰了,定能撈到更多銀子。隨意一出手便是三千兩銀票,那身上藏的豈止數(shù)倍,這小兒應是初出茅廬,不懂財不露白的道理,只是便宜了咱們……嘿嘿嘿。”
“總旗大人,他駕車的兩個隨從,身形彪悍,龍行虎步,我看也是個武人,有點扎眼?!?p> “扎眼又怎樣,只有兩個人而已?!?p> ……
崇禎在車廂里后,又拿出紙和筆,寫了幾句話,然后捏成一團,丟出車窗外。
皇帝的小紙條,那不叫小紙條,而是密詔。
“又有感而發(fā)了?是寫詩詞?下次可以給我看看嗎?”
李傾城一連三問。
她對崇禎好奇,連帶好奇起崇禎寫的紙條。
“下次再說?!?p> 崇禎不置可否。
聽到崇禎不遠多回答,李傾城知趣的沒有繼續(xù)追問,裝模作樣拿起看了好幾天的大明報,眼睛是不是的瞟去看崇禎,他長得真好看,越看越順眼了,說話有時候很有內涵,有時候卻又很耿直,眼中有時柔和如春風,有時候冷酷得像萬年不化的堅冰,唯一不變的,是那一份堅定。
崇禎視線投在車窗外的綿綿遠山。
他的心情,也像是綿綿遠山般起伏不定。
視察過大沽口船廠的大好心情,被破壞了。
不過他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出發(fā)前,與林忠陪、戚元輔、周云辰等,一起對這一路上的勢力和局勢,做了分析與重點查探。
東廠與錦衣衛(wèi)的監(jiān)察任務,畢竟剛剛重啟不久,只能對關鍵人物與關鍵地區(qū)進行重點查探,還無法做到全國一絲不拉的排查,尤其是細節(jié)方面,像地方勢力違規(guī)征收過路費這種,屢見不鮮,一般不算重點,十幾年來朝廷也是睜著眼閉只眼,因為朝廷當時也沒給足糧餉,衛(wèi)所自籌的話,亂象難免。
但如今,欠餉早已補清,還給兵士武人提高了待遇,但地方衛(wèi)所勢力仍不愿放棄“財路”,這些錢肯定不會變成糧餉,而大多是到了個別人,或個別家族的口袋中。
武將貪錢可不文官差。
黑心軍官,也不比黑心文官少。
山東一帶衛(wèi)所勢力,屬于山東總兵劉澤清管轄,劉澤清掛了將才的名聲,實為墻頭草,自私自利的雜碎,品行還不如吳三桂,不管是叫他剿匪,還是叫他勤王,都以各種理由推脫,不奉詔令,毫無責任感。
而他對治內百姓,卻十分兇狠。只收過路費還算好了,之前大明內外交困時,他們是直接劫掠民眾,砍下平民腦袋虛保戰(zhàn)功,殺良冒功。
他與他的家族,想方設法貪墨錢財,侵占田地,充當?shù)仄εc黑心商人的保護傘。
順軍攻京師的危機時刻,距離京師不算遠的劉澤清部,卻不來勤王,劉澤清謊稱墜馬受傷,不奉詔令,名下是擁兵自重,想做軍閥。
錦衣衛(wèi)不久前,搜羅到罪證,只是暫時沒有下手。
殺文官容易,殺一個手握重兵,鎮(zhèn)守重鎮(zhèn)的總兵官,不能太草率,更不能冤枉了他,一個不好,兵變反叛,收拾起來會很麻煩。
這也是他親自南下處理的一項重大事務。
除了錦衣衛(wèi),還有五千禁衛(wèi)新軍精銳,在后面遠遠跟著,其中五百人配備新式燧發(fā)槍。
別小看這五百人,發(fā)揮得當敵得過萬人大軍。
沙俄遠征軍入侵黑龍江一帶,也只有數(shù)百火槍兵,筑城固守,上萬清軍打了幾年久攻不下,最后又調集兩三萬人馬增援,沙俄遠征軍這才彈盡糧絕后投降,簽訂所謂的尼布楚條約。后世史書中,給滿清涂脂抹粉,只談勝利,好像戰(zhàn)勝沙俄多么的榮耀,卻不詳細說明當年的總兵力對比。因為數(shù)萬人對數(shù)百人,不能徹底殲滅,還要割興安嶺及額爾古那河以西大片區(qū)域給沙俄,這叫勝利?
崇禎思索中。
兩騎快馬呼嘯而過,那是錦衣衛(wèi)按照密詔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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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觀月
抱歉,昨天沒更新,今天補更,每章都是四千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