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些時候,清寧宮內,下午在陶光園水岸臺邊逗弄錦鯉的貴婦,正端坐于榻上。
在她面前,之前瑤光殿角落里伺候的宮女,正在毫無感情,且一字不差的復述著聽到的內容。
也實在是神奇,下午皇帝、張文仲、武卓說了那么多的話。
宮女居然能夠從頭到尾,一字不漏的復述下來。
復述過后,沒有一個字的多言,起身施禮離開。
貴婦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閉目沉思了一陣,視線轉到旁邊案上剛剛停筆的小侍女身上。
“婉兒,你怎么看?”
小侍女將手中狼毫涮過后,規(guī)整的置于筆架之上。
好看的桃花眼盯著面前整理出的重點內容,沉思了一陣。
輕聲開口:“回娘娘的話,從清風之前經手的兩例病案,以及今日的言談看,王祿恩確為醫(yī)道大才。
至于藥物濃縮之法,假以時日,功效上幾乎可以肯定,能夠超越現有的湯藥丹丸。
只是此法研制耗時長久,需分為幾個階段不斷的試驗驗證,恐不是三五年之功?!?p> “停在刑部的那四箱被劫貨物查清了嗎?”貴婦又問。
“查清了,均是些少見的玻璃器具,我托人側方面打聽過。瑞國公當政時,新學中的化學一門大興。其中分離提純之工藝,多會用到類似的器皿。
我又去查了案檔,在杜仲膠的研制圖解中,看到了差之不多的圖樣。”
貴婦交代差事是申時,眼下酉時三刻。
也就是說,小侍女只用了一個時辰多一點的時間,便悄無聲息的查明了刑部押著四箱貨物為何物。
又托人從側方面打聽了貨物的功用。對聽來的言語不放心,還去查詢實檔來印證。
辦事效率和認真程度可見一斑。
貴婦似乎早已習慣了小侍女的穩(wěn)妥,眼睛看著燃燒的燭臺,低語道:“清風,人才啊……留還是不留呢?”
婉兒低眉思量了一番,謹慎的說:“奴婢認為可以再看看,興許……”
“沒有興許!”貴婦轉眼間已做了決斷,原本柔媚虛散的眼神轉瞬間變得凌厲。
沉聲說:“他已被兩次刺殺,再經歷第三次也順理成章?!?p> “可是……濃縮藥物之法實屬奇術,一旦成功很可能遺澤萬世。如果我們能將此人招攬……”
“哼,事關李氏命數之轉變,陛下一定會緊緊的盯著,我們沒必要涉險。
世上能人萬千,只要我們想,大可招攬精深藥理之才加以研究,最多多花些年月罷了。
既然是遺澤萬世之事,又何必急那一年半載?!?p> 婉兒見貴婦主意已定,便不再言語,動作輕柔麻利的收攏起桌面上墨跡已然晾干的記錄。
起身正要拿去歸檔,便聽貴婦不咸不淡的吐出一句:“燒了吧?!?p> “是?!蓖駜侯~首,腳步輕盈的轉去后殿。
一陣熙索的腳步聲自窗外回廊間響起,接著一個小太監(jiān)的聲音打門外響起:“稟皇后娘娘,陛下正在前來清寧宮的路上。”
“知道了。”貴婦面色沒有任何情緒,語氣中卻滿是喜悅。
待窗外腳步聲遠去,對著空氣語氣冰冷淡薄的說:“梅,交與你了?!?p> “是!”幔帳后陰暗處的一道身影微微行禮,隨后悄無聲息的消失不見。
貴婦閉目涵養(yǎng)了兩秒,睜開眼起身的時候,已經榮光滿面喜意盎然。
揚聲吩咐:“開中門,隨我接駕。”
“是~”
一眾應和聲自宮殿各個角落響起,不多時七八名太監(jiān)十幾名宮女齊齊出現在清寧宮內門外,各司其職眾星捧月般圍攏在皇后娘娘周圍。
一個個面帶喜意和期盼,看著大門外兩盞愈來愈近的照路宮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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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仲府內大堂,此刻正熱鬧異常。
宮中回來后,老張同志實在壓不住心中的欣喜,一口氣發(fā)出了十幾道帖子,將洛陽交好的醫(yī)者同道全都邀請至府中。
一方面是分享喜悅,一方面是集眾人所長,幫助武卓。
畢竟皇帝委任差事容易,但要把差事辦好卻很難。
研究濃縮藥物之法,表述起來容易,但執(zhí)行起來是何其龐大的工程。
就算有皇帝和內庫的支持,也不是武卓一人或是幾個人就能辦好的。
而且,能夠分擔之人,必須在醫(yī)理藥理方面有所建樹。不然找的再多,也只是多了些吃白飯的罷了。
客人陸續(xù)到來,其中大半武卓都在王祿恩出殯那天見過。
尤其是幾個同輩,基本都參加了送葬。
趁著客人一個一個到來,張文仲正式的介紹了眾人與武卓認識。
待大家到齊后,又詳細的講述了武卓到洛陽后,經手的兩例危重醫(yī)案。
暫且壓下一幫人眼中旺盛的求知欲,興奮中透著自豪的,講述了下午宮中奏對的過程。
一眾人原本以為武卓和王祿恩一樣,只是在外科和手術一道有所建樹。
這會兒才知道,原來這對師徒對風疾,甚至整個人體運轉都有一套完整新奇,且直觀明了的認知。
雖說這些認知的對錯還有待研討,但只這份積累便不容小覷了。
所以,滿屋子醫(yī)道同行直到這時,才真正意義上的正視起武卓。
這還不算,張文仲又故作嚴肅的“戳穿”了,武卓用自己的見解,硬往恩師臉上貼金的行為。
在武卓尷尬又羞愧的承認后,堂屋中的氣氛被徹底引爆。
眾人一邊驚嘆于武卓的天賦與靈性。一邊酸溜溜的艷羨王祿恩真是收了個好弟子。
眼下雖然入土,恐怕也是笑著下的地府。
武卓能怎么辦,繼續(xù)扮演好自己唄。
談到醫(yī)理藥理時認真正式,聊到家常時,就占著歲數小的天然偽裝,各種裝傻充愣,時而憨實時而俏皮。
很快眾人聊到“醫(yī)正”這個官職,武卓問明白后瞬間失落起來。
砸吧著嘴說:“啊?才從六品啊。”
“霍,臭小子!天上掉下來的六品官兒,你居然還嫌小?!币幻^發(fā)花白,眼珠子奇大的健碩老者不爽的接話。
“唉,可憐你呂師伯想了一輩子的官兒,黃土都埋脖子了,還是一介布衣呢。
你小子平步青云,就別嫌棄官兒小啦?!绷硪粋€山羊胡子紅光滿面的老頭笑著調侃。
滿屋子老頭子、中年人笑過一番后,一名身穿道袍的清瘦老道,帶著寵溺的看著武卓。
和聲說:“小子,你可知瑞國公主政前,太醫(yī)令也才從七品下,醫(yī)丞從八品下,至于醫(yī)正……”
老道抬起右手,用拇指卡住小指尖,笑道:“從九品下,是最末最末的小官兒啦。”
“不是吧?國朝也太不拿大夫當回事兒啦。”武卓滿面錯愕。
邊搖著頭表示那以置信,邊起身給一屋子長輩、同輩續(xù)上茶。
這個話題有些敏感,眾人皆不接話。
始終面上帶笑的張文仲,清了下嗓子神色認真起:“清風啊,切莫得意而忘形。
陛下破格親授你官職,又從內庫撥款資助。這是信任,也是枷鎖。
你一定要謹慎盡心。
不然,今日的得意,便是明日的災根。”
“伯父放心?!蔽渥空c頭。
收斂表情認真的說:“其實外科手術一道,推進到了眼下的程度,已經被種種限制卡住。
其中最大的兩座山峰,一則是藥物,一則是器具。
器具方面,有冶煉、鍛造、技術的諸多限制,只有這些需求共同進步,才能繼續(xù)深入鉆研。
短時間內,除了麻藥和控制炎癥之藥物還有機會,其它方面恐怕極難再取得突破性進展。
所以,我接下來的努力方向,本就藥物方面。說笑歸說笑,我必然會竭盡全力。”
武卓一番理性的解釋和分析,讓滿屋子人頃刻間肅穆下來。
姓呂的老者說道:“你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可以鉆研自己的興趣。
所以,眼下應該優(yōu)先將精力投入到風疾方面。
要知道,皇帝說是不急,但耐心實不一定能夠等到三五年之后。
也許發(fā)病個三五次,甚至兩三次,便會心急催促了。
久催而無果,禍事恐將隨之而來?!?p> 張文仲和其它幾名老者紛紛點頭,顯然極為贊同呂姓老者的意見。
“這個我倒不擔心。”武卓臉上再次泛起了笑意。
打量了下屋內的諸位,透著些靦腆的說:“因為風疾對手術的影響極大。
最直觀的體現為動靜脈彈性減弱,會影響止血。血壓高,會增大術中出血量。
所以,我之前投入過一些精力研究?!?p> 這話其實不出屋內人的意料。
在他們想來,以武卓的年紀,就算再天才,也不可能對方方面面的各種疾病皆有所涉獵。
既然,今天面圣時毫無準備之下,就能說的頭頭是道,多半以前就做過相關的功課。
現在武卓說出高血壓對外科手術的影響,瞬間印證了大伙的猜測。
沒人插嘴,靜等武卓繼續(xù)說下去。
就在這當口,有丫鬟在門外輕聲稟報:“老爺,酒菜已經備好,老夫人請諸位貴客移步。”
一屋子人正說到興頭上,哪還有心思吃飯??缮頌榭腿?,卻有不好開口。
張文仲同樣沒了請宴的心思,皺著眉頭沖門外喊:“告訴夫人,酒菜先熱著,談完正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