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進去坐一坐嗎?”蘇澄看到在地平線上露出一些輪廓的川都城,扭頭向時躚問道。
“不了,城里熟人太多,我還是及早躲開為妙?!睍r躚搖了搖頭。“我把孩子送給她奶奶去啦?!?p> 蘇澄點了點頭。
時躚手中懷抱著一個不到一歲大的小嬰兒。這孩子的父親聽說是被王康的某個親戚強行擄走,只剩下他和他奶奶相依為命。如今軍中車馬不足,他奶奶今天沒有分到座位,老人抱著小孩趕路十分辛苦,時躚便主動代勞,幫她抱了一會兒孩子。
“那你多保重。”時躚回來之后,蘇澄嘆了口氣,說道?!奥飞仙偃鞘巧?,盡快回去。你哥哥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多擔心?!?p> “是啊?!睍r躚低下了頭。等她抬起臉之后,面部表情突然變得極為生動。蘇澄不知道怎么回事,見她拔腿便想跑,趕忙一把扯住了她。
“你在干什么?!”
“哎呀你不要——”時躚懊惱地說道,然后認命似的放棄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原地,細聲細氣地說:“蘭大哥,我在這兒!”
蘇澄回頭一看,原來是蘭石一臉苦相地奔了過來。來到川都之后,蘇澄也和他吃過好幾次飯;這人在盈州挫敗了四五撥刺客,意氣風發(fā),還從來沒這么苦大仇深過?!鞍?,蘭大哥,你也出來了。”
“時姑娘,你可叫我們擔心死了?!碧m石急急忙忙地奔到時躚近前,開始數(shù)落起來?!澳悴恢訛檫@事兒擔心成什么樣子了!”
“蘭大哥,我知道錯了……”時躚又低下了頭,小聲道。蘇澄在一旁聽著突然想笑,這家伙背后管蘭石叫大叔,當面又稱人家作大哥?!拔疫@就回去……”
“先去我那兒歇一歇吧?!碧m石無可奈何地看著她,嘆了口氣,“我給姑娘備上一些盤纏?!?p> “好?!睍r躚仍是低頭望著腳尖,溫順無比。
“那時姑娘就交給大哥了?!碧K澄出了口氣,道?!靶〉苓@便先回荀使君處復(fù)命,等姑娘動身時再去餞行?!?p> “楊公子是大忙人,您去抓緊公事,不必和我們耽誤時間了。”蘭石笑道?!斑@番能找到時姑娘,還多虧公子啦!”
“慚愧。”蘇澄擺了擺手。“肖兄的妹子便似我自己的妹子一般,這事有什么謝的?蘭大哥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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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弟辛苦了。”蘇澄走進書房時,只見荀茂來回踱步。荀茂看到他進來,停下腳步,微笑著說道。雖然流民和護兵大隊每天只能行進十幾里路,但之前荀茂已經(jīng)收到快馬回報,因而蘇澄也能省下一番口舌。
“不辛苦?!碧K澄說道,也不管荀茂,徑自坐了下來?!靶珠L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是啊。”荀茂嘆了口氣,也坐了下來,遞給蘇澄一份文件?!笆虑榫褪且患忠患吁喽?,永遠也沒個停?!?p> “紓南急報,”蘇澄打開文件,念了起來。“溢州黃寧遣兵馬入我郡境內(nèi),自言‘剿匪’。無端毀壞山民聚落極多。其軍甚眾,不下三千,且多為精騎……”
“紓南境內(nèi)有什么匪?”荀茂怒笑道?!叭缃裨蹅冞€沒死,這廝就如此膽大妄為,是要和朝廷開戰(zhàn)么?”
“我聽說紓南境內(nèi)有青犼出沒,說不定黃寧是為了這事兒?”蘇澄不愿暴露青犼營事實,但荀茂畢竟是一道之長,決策關(guān)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此事又頗為嚴重,因此只好旁敲側(cè)擊。
“青犼哪兒都有,他也沒必要這么大動干戈。”荀茂蹙眉凝思道?!昂螞r這時機也是不早不晚,他家世鎮(zhèn)西南,若有的話不會不清楚,沒必要湊咱們的趣。再說獵捕野生青犼、防止百姓受傷也未必不能當作借口,沒必要說是剿匪。”
荀茂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重新開始踱步?!安粚Γ粚?。青犼這種野生猛獸,既不能馴服,也沒什么值得如此大張旗鼓的價值。要說它們能做什么,唯一用處就是成群結(jié)隊出現(xiàn),這玩意兒會被算成大大的兇兆,宵小作亂之前可以打打主意。只是青犼習慣獨行,誰又能驅(qū)趕它們大量出現(xiàn)?估計不是青犼的問題?!?p> 蘇澄自然沒法再繼續(xù)解釋下去了。要他說,這多半便是黃寧打起了青犼營的主意,而且這個時機也選得不錯。再晚一陣子春播期過了,刺史府沒什么大事,兵馬又越來越多,這便不好動手了。
“那不如我再去趟溢州,偵查一番?!碧K澄提議道?!靶珠L也可以就坡下驢,就說要調(diào)動鄰近兵馬,‘協(xié)同’剿匪,征集幾千人盯著黃寧的人去,看他還敢不敢輕舉妄動?!?p> “這個主意不錯。”荀茂點了點頭。“在盈州經(jīng)濟恢復(fù)之前,天策府肯定不會貿(mào)然在盈州屯駐重兵。我們正可以多多搞這種‘協(xié)同’調(diào)動,把各郡民兵擰成一股繩?!?p> “那我便準備動身了?!碧K澄點了點頭,起身準備離開。
“休息半天再走吧。”荀茂打量著他道?!百t弟從春播開始就沒停下來過?!?p> “我明早再走?!碧K澄伸了個懶腰。
“對了,肖炍的妹子準備怎么辦?”荀茂想起這件事來,問道。時躚被找到的消息是前幾天隨著快馬一起報回來的,他一時忘記了。
“她在城中找了個住處,也準備明天就出發(fā)回家。”蘇澄說道。
“那就好?!避髅h首道?!百t弟下去休息吧?!?p> ———————————————————————————
“楊公子真是一天也不肯歇息?!碧m石搖了搖頭,和蘇澄碰杯道。蘇澄一向以腸胃不好的借口婉拒喝酒,因此蘭石給他倒的是杯清茶?!斑@黃寧也真不是個東西。我聽公子說,當年劉開叛亂的時候這廝就態(tài)度曖昧、首鼠兩端,現(xiàn)在又是幺蛾子不斷。不如咱們伺機割了這直娘賊的狗頭算了。”
“哪有那么容易。”蘇澄苦笑道?!败魇咕淼氖浅⒎ǘ龋绻皇强勘┝植?,整些力強者霸、以暴制暴的勾當,那天下還不亂了套?”
“確實啊?!碧m石嘆了口氣?!澳枪舆@一去不要緊吧?這姓黃的可不是什么善人。就我抓到的那幾批刺客,兩撥兒用帶毒弩箭的都是這廝派來的。王康要我說倒是實誠的緊,居然還派來幾個用橫刀的夯貨,也不知道是踢館還是刺殺?!?p> “用帶毒暗器也未必就不是好人?!睍r躚仿佛被刺到了,在一旁小聲說道。
“隨姑娘說罷?!碧m石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原本說好明天時躚出發(fā)前,蘇澄再來和他聚一聚,只是沒想到他也要動身,這頓飯就只好提前了。兩人聊得興起,他又本來就和時躚不大熟,因此對她的話也心不在焉。
“是啊,所以使君和我也不明白這家伙到底打著什么算盤,去了再徐徐圖之吧?!碧K澄看著面前的二人,嘆道。蘭石這人對肖炍畢恭畢敬,仿佛下人一般;對時躚就有些不以為意了。看來他,以及其他江湖好漢們,未必是趨附肖炍家世,而是服膺這位肖兄長本人?
“這樣的話,”蘭石吸了口氣,說道,“不如我勻出幾個弟兄來,明天和公子一道南下,到時候也好有個照應(yīng)?”
“多謝大哥好意,不過這倒是不必了。”蘇澄微笑道。
“公子既然胸有成竹,我就不多嘴了?!碧m石連連點頭。去年眾人隨著肖炍自河朔南下時,他的許多弟兄還和蘇澄切磋過武藝。當時蘭石也只覺得這位楊公子不過差強人意。后來聽說這人在懸天澗上力挽狂瀾,獨自一人殺翻了當年揚名北地的一伙刺客,這才對他刮目相看起來。眼下見他信心滿滿,知道這人不是無的放矢,也就不再置喙。
“楊公子,”時躚突然把雙肘撐上桌子,問道。“我隨你去溢州可好?”
“不好?!碧K澄想也不想地拒絕道。
“什么嘛?!睍r躚不滿道?!澳氵@人井底之蛙,端的毫無見識。若是正面搏殺,我可能不如你。論起飛檐走壁、偷偷摸摸的勾當來,你能比得上我?”
“這太危險了。”蘇澄依舊斷然拒絕道。時躚這招頗為無賴,畢竟在蘭石看來,蘇澄雖然學得一身本領(lǐng),但終究是習練正經(jīng)武術(shù)的富家子弟,爬墻上樹、竊聽偷盜的本事必然不佳;二來這位公子雖和時躚關(guān)系不錯,他也只當是少男少女之間自來熟罷了,又怎能知道兩人當年沖突過好多次?
他不知道這一點,自然也不知蘇澄論起飛檐走壁來,也不怵時躚了。
“楊公子此言有理?!碧m石敷衍地勸道??傊?,既然現(xiàn)在時躚沒有遇到什么危險,肖炍心中的石頭也能落地了。只要能知道她的行蹤,由她瘋鬧也是無妨。
她和楊公子到時候一剛一柔,一明一暗,也算登對兒,對探查情報也有好處。再說了,要是時躚真的一意孤行,自己也未必防得住她溜走。所以由她去吧。
“既然危險,對楊公子也是一樣的危險。”時躚振振有詞地反駁起來?!拔也还?,我就要走,楊肅你要有本事就攔住我啊?!?p> ——————————————————————————
“你待在這里不要走動,我去那邊看看?!碧K澄對時躚說道。
兩人離開川都之后,從絡(luò)州雇了一艘船溯流而上,很快到達了雞飛狗跳的紓南郡。他們下船之后不敢耽擱,趕忙跑到了情報上提到的、近期溢州牙兵前往的一處村坊。
只是兩人趕到之時,此處已經(jīng)不見兵馬的身影了。驚魂未定的居民見到兩人,只顧勸他們趕緊離去,不要招惹到那些瘟神。蘇澄細細查問,原來這些人馬剛剛洗蕩了這個村子,擄走不少壯年男子,云其有通匪之嫌,還當場格殺了好幾個不肯就范之人;又牽走了不少家禽牲畜,說是免得‘資匪’。
“我和你一起去吧。”時躚打馬上前,不肯落后蘇澄半步。
“那你跟緊我。”蘇澄簡單地說,迅速驟馬奔騰起來。據(jù)村民說,前面那伙人人數(shù)不多,現(xiàn)在正好下手,若是等到他們大隊出現(xiàn),那可就糟了。
時躚也知道時間緊急,不多廢話地跟在他后面。兩人的坐騎遠勝一般戰(zhàn)馬,很快就追上了那些押著諸多人馬財物、行進不快的隊伍。
他們沒有貿(mào)然驚動這些牙兵,從一旁迂回了過去,算好路程堵在了這些人面前。
“呔!”蘇澄早就備好了皮面具,此時戴在臉上,現(xiàn)出身來。“你們是哪里來的夯貨,經(jīng)過我這地界,也敢不留下過路費?”
眾牙兵見這伙土匪只有兩人,其中一人還身材瘦弱,看著不堪一擊,自然毫不畏懼?!吧趺带B人,也敢在黃大人家后院劫道!”領(lǐng)頭的伙長不屑道?!袄献泳褪菑娙说淖孀?!小子,給爺爺們讓開。大爺今天心情好,留你一條狗命。”
“小爺劫道數(shù)十年,價格公道,童叟無欺。”蘇澄開始信口胡謅,一邊看著被捆起來的村民們,思考待會兒該怎么下手?!斑^路的,若是識相,一人留下三十兩白銀。黃金、銅錢也照收不誤,不過不要鐵錢?!?p> “一人三十兩銀子?”那伙長哈哈大笑,后面眾牙兵也發(fā)出怪笑。“小子,不怕?lián)螇牧硕瞧ぃ磕阍俸鷶囆U纏,爺爺們心情就不怎么好了哦?!?p> “小爺管你心情好不好。”蘇澄繼續(xù)說道?!案吲d的人也要收他三十兩,不高興的也是三十兩。休說你們這些鳥人,就是當朝圣上從小爺?shù)仡^上過路,也是三十兩整?!?p> “伙長,不如讓卑職去滅了這廝?!边@伙長身后一個什長打扮的人探出頭來問道。
“你又是甚么鳥人?”蘇澄瞪大眼睛道,“小爺和你家長官說話,你卻來放甚么屁吃?你倒來滅小爺看看?”
“小子,”這什長冷笑道,“你爺爺我今天殺得手順,多你一個也不算多。伙長,這就讓卑職去吧?!?p> 那伙長明顯不耐煩了,揮了揮手,這什長便挺槍沖了出來。蘇澄怪叫著抽出橫刀,迎了上去。
那什長見蘇澄馬戰(zhàn)用刀,還在毫無意義地亂揮著,十足十的土匪習氣,心下暗笑,放平長槍,便要刺他個對穿。
蘇澄見他長槍上還沾著斑斑血跡,想來剛剛殺人的便有他一份。他把佩刀高高舉起,運足力氣狠劈下來,借著兩馬對馳的速度,將那什長連槍帶人,硬生生砍作兩截。
這伙長武功雖稱不上太怎么出眾,但在這幫人里也是矮子里面拔將軍,僅次于那伙長了。其他牙兵見他不到一回合就大敗身死,不禁都倒吸一口涼氣。那伙長吹了聲哨子,余下二十幾人一擁而上,把蘇澄和時躚團團圍在中間,棄下了那些被綁得嚴嚴實實的村民們。
“我和他們周旋,你去解救百姓!”蘇澄叫道,一邊把當頭的伙長剁下馬去,順手奪過他的騎槊來。
“麻煩!”時躚嗤之以鼻,兩手連連擲出飛鏢(不知她怎么從蘭石哪里訛來的)。她的手法既準且狠,好幾個牙兵都是喉嚨中鏢,那鏢上的毒雖然不是無可救藥,但這部位實在太過致命,中之必死。
“好了!”蘇澄不愿多傷人命,用槊桿把離自己最近的一人抽下馬去,奔到時躚旁邊按住了她?!澳銈冾I(lǐng)頭的都死了,誰還不想活命,盡管不要放下武器?!?p> 這伙人遲疑了一下。他們又不講義氣,并不想著給死去的伙長、什長報仇;此時見蘇澄、時躚如此兇猛,早就不想打了,當下都停下馬來,垂下雙手。
這時,只見一個機靈的俯伏在馬背上,轉(zhuǎn)頭便走。時躚冷哼一聲,飛出一鏢,正中他脖子左側(cè);多半切中了動脈。
這人抽搐了一下,便栽下馬來,多半是不活了。蘇澄見他著急脫身,可能是剛剛手上沾過人命,也沒再說時躚?!罢l敢再逃,便是這個下場。”他厲聲喝道?!跋埋R,棄械,抱頭蹲好!”
眾牙兵只好乖乖跳下馬來,雙手抱頭,蹲了下來。蘇澄也下馬奔到眾村民面前,給他們解開束縛。時躚仍舊在馬上警戒著。
“各位老鄉(xiāng),”蘇澄解開最后一人,朗聲說道。“在下還想麻煩各位一下,請各位指認下剛剛在你們村中殺過人的人,然后再帶著家當回去,這樣如何?”
“成成成!”一個看著年齡比較大的人趕忙點頭。蘇澄按著這些人的指認,把四五個手上沾血的牙兵一一殺死。那剛剛欲逃跑之人也是被指認的人之一,還是這伙人中的一個什長。
“好了?!蹦克痛迕耠x開后,蘇澄轉(zhuǎn)頭看向這些瑟瑟發(fā)抖的牙兵。“你們剩下的人就回去吧,只盼以后好自為之?!?p> “他們回去肯定會把咱們告出去的。”時躚盯著蘇澄說道。
“不會的?!碧K澄笑了笑,盯著這伙人中僅剩的一個什長看到。
那人被蘇澄笑瞇瞇地盯著,心中發(fā)毛。這時只見蘇澄也蹲下身來,提起一桿長槍,用三根手指夾住。只聽“咔嚓”一聲,這兩寸多粗的硬木槍桿便被折斷了。
“我這一手怎么樣?”蘇澄笑嘻嘻地問道。
“好,好……”那什長嚇得魂不附體,顫抖著說道?!按髠b這,這一手——”
“好了。”蘇澄打斷他道?!澳憔褪沁@伙人里官兒最大的了。我不管你回去后怎么坑蒙拐騙,總之,要讓我再看到你們?yōu)榉亲鞔?,或是回來報?fù)那個村子,再或者泄露我倆的行蹤,我就單單拿你是問,明白了嗎?”
“明、明、明白了。”這什長上下牙打戰(zhàn)道。
“來,”蘇澄把他的臉扳了起來,朝向時躚。“看一看,認住了嗎?”
“認住了?!睍r躚笑道。
“我也認住了?!碧K澄放開他?!耙怯惺裁词?,我倆就去找你了哦?!?p> “不敢,不敢。”這什長趕忙擺手說道?!皟晌淮髠b放心,小人絕、絕不敢泄露兩位大俠的行蹤。下、下人們也萬萬不敢?!?p> “那就好?!碧K澄站起身來,點了點頭,跨上馬去?!皟晌淮髠b這便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