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黑暗抹平了大地和海洋的邊界,天空中一彎慘白的月亮,甚至照不亮陳恭的盔甲。“噗”舢板終于陷進了海灘的淤沙,兩隊洪門士兵匆忙的跳下四艘小船,費力的拔出深陷的雙腳,在灘頭擺開了一個大三才橫陣。
他們把兩伍并列排開,小旗持長牌居中,兩側都站著一個狼筅手,狼筅手左右各為兩長槍手,躲在藤牌手身后,四名火槍手,點燃了火繩,警惕的看著周圍。登陸區(qū)域并不是偵察時的東岸,而是選擇了在船上看見有柴房所在的南岸。
這個選擇正是按照卡瓦略戰(zhàn)術上的第一階段:驚敵,據(jù)卡瓦略說在葡萄牙占領馬六甲的戰(zhàn)爭中,他們發(fā)現(xiàn)最好的攻擊方式實際上就是將敵人驚嚇回據(jù)點,攻擊簡易據(jù)點造成的損失遠比樹林中的亂戰(zhàn)造成的傷亡要小的多。
陳恭所帶領的先頭部隊,在沙灘上點起了火堆后,便開始向沙灘上的七間柴房包圍過去。柴房都是木制的,窗戶上還飄著被風刮破的紙,里面看不到一絲光亮。藤牌手率先撞門進去,屋中竟然空無一人,地面鋪著的幾張草席也毫無溫度,但墻角的米缸里卻還是滿的。
等到陳恭等人確認所有柴房內(nèi)沒有敵對目標的時候,洪門的大部隊已經(jīng)陸續(xù)登陸,他們擺出和先登一樣的三才橫陣,一隊一隊交錯著形成一個圓弧。輔兵們用帶來的干草和木板鋪出了一條小路,他們守在旁邊等待著火炮的到來。一切就像深井島上訓練過的一樣,井然有序。
直到所有部隊完成登陸,沙灘上都沒有一點動靜,
“大哥,看來天助我也,那些房子里平時住著些漁民,他們許是去遠海撈魚了?!标悆€看到登陸作戰(zhàn)異常順利,不禁喜由心生,他之前還害怕土匪們半渡而擊。
“可是在海灘開闊地帶與敵重創(chuàng)的計劃是沒法執(zhí)行了,剩下的就只能硬拼了。”陳良沒有多少喜色,整隊過后,便帶領眾人保持著橫隊,向樹林方向挺進。
沙灘上,兩百人依次行進,由圓弧便成了兩道粗粗的橫線,走過沙灘的洪門士兵終于可以加快腳步,不到三刻鐘他們終于看見了黑暗中的樹林。
陳恭領著先鋒隊等在之前發(fā)現(xiàn)的小路前高舉火把,為后面的大隊指路。按照之前的計劃,如果沙灘登陸順利,那么部隊將沿著小路直接突擊到山寨門前,將土匪一網(wǎng)打盡。
隨著陳良一聲令下,后隊鼓聲響起,各隊的藤牌手和長牌手紛紛向前跑去,狼筅手高舉手中毛竹,為后隊提供標桿,一時間樹林前“虎!虎!虎!”之聲不絕于耳,驚起了叢林間一群飛鳥。
鴛鴦陣的優(yōu)勢在這時充分顯示了出來,無論是空曠地帶還是狹窄的小巷都能做到陣而戰(zhàn)之,不像西班牙大方陣,需要能夠展開陣型的開闊戰(zhàn)場。
“啊!”一聲慘叫突然響起,前鋒隊伍火把也一陣搖晃,陳恭身邊一名士兵撲到在地,胳膊上赫然插著只羽箭。就在眾人驚訝之際,隊伍間響起一片乒乒乓乓之聲,樹林中不斷有弓箭射出,擊打在洪門士兵的盔甲之上。
“有埋伏!”
“我們中埋伏了!”
空地上的眾人,在近百支火把的照耀下,竟如一個巨大的靶子,吸引著四面八方的羽箭。
陳良想后撤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先撤退,等到明天再戰(zhàn)?不行,大明未亂之前,絕不能讓官府看見這些著甲持槍的士兵,那指定會惹來大禍!而且無功而返,一定會重重打擊向來戰(zhàn)無不勝的洪門士氣。
“戰(zhàn)吧,我就不信一幫土匪能奈何自己按照17世紀荷軍配置的正規(guī)軍!”陳良心中計較一定,馬上流水般的下達命令:
“前鋒歸隊,繼續(xù)變陣,火銃手點燃火繩,甲隊乙隊給我往前殺?!?p> 看來中國土匪的戰(zhàn)斗力明顯超出了葡萄牙軍隊碰見過的馬來人,陳良只能寄望靠著盔甲能頂住林中弓箭,沖吧,沖過這個樹林自己就勝利了!
如果說三個月的深井練兵生涯加上洪門每天的訓練,給這些少年帶來了什么,那就是服從,絕對的服從,聽到了命令后,張發(fā)發(fā)帶領的甲隊和陳儉的乙隊馬上邁著小碎步?jīng)_進了林中的小路。
“射路口,放?!崩p繞著藤曼大樹后,藏著一個潮汕口音的漢子。隨著他的喊聲,一陣箭雨撲向了小路。一片噼啪聲伴著兩聲慘叫,向他傳達了戰(zhàn)果。漢子名喚孟奎,十五歲就下海闖蕩了,去年到灣仔守寨子,自己也總算混成了個小頭目。
前幾日香山澳就傳來了海對面的洪門要攻打灣仔的消息,神機妙算的大當家讓兄弟們在這里足足喂了三天蚊子,可算等到了這幫兔崽子。
這次寨中三十多個弓箭手都被帶了出來,但是伏擊的效果顯然讓孟奎很失望,兩撥箭射出去,對面就倒了三個人。海盜們的日子不寬裕,每個人就帶著十幾只箭,這么打下去能打倒20人自己的箭袋就得空。
不過老資格搶劫專業(yè)戶孟奎的經(jīng)驗還是很豐富的,看了下情況,當即下令:“兄弟們撤,一邊撤,一邊射,這群白仁仔不敢進樹林,到寨子還有二里的路,就是官軍都得潰?!?p> 山賊打官軍從來不會硬碰硬,通過不斷地騷擾,讓官軍們陷入混亂和冒進從來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弓箭手們迅速化身游擊隊戰(zhàn)士,一邊向密林深處撤退,一邊拋灑箭只。由于陳恭提醒大家林中可能有陷阱,洪門士兵都只沿著小路前進。兩側參天的古樹間,藏著火把都驅不散的黑暗,不但能吹出潮濕的風,還能射出致命的箭。
更為致命的是,已經(jīng)交戰(zhàn)了一刻鐘的雙方,都保持著詭異的寧靜。
“嘭。”不斷移動的火繩槍兵,總算是打出了第一槍,這種為三十年戰(zhàn)爭準備的瑞典輕型火繩槍和大家訓練用的西班牙重型火繩槍操作上還是有一定的區(qū)別,而在南灣洪門的士兵是不敢練習火槍的,所以足足花了一刻鐘,大家才打出了第一槍。
沒有慘叫,甚至沒有呼喊,只有幾只大鳥飛起來發(fā)出嘎嘎的叫聲。費勁九牛二虎的火銃兵頗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懊喪感。
這該死的靜謐和時不時飛出的箭只,雖然只是偶爾有人中箭,但陳良還是感覺一種致命的焦躁從心中升騰起來。前面的路不知道還有多遠,似乎永遠都到不了盡頭。
安靜,還是安靜,安靜到能聽清后面炮車行進時的吱吱呀呀聲。
“進!進!進!”張發(fā)發(fā)不斷喊著口令,他感覺到自己的隊伍越走越慢,仿佛力氣也被這黑暗中的靜謐吞噬。
“大哥,這樣下去我怕?lián)尾坏秸?,弟兄們的士氣就泄了?!标悆€焦急的不行,連他自己都覺得腳步越來越沉,
陳良沉默不語,仔細思索,拖敵、疲敵、弱敵,這幫土匪難道學過論持久戰(zhàn)?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p> 張發(fā)發(fā)叔父低沉蒼老的聲音打破了寧靜,這是戚家軍的軍歌,平時訓練間歇的時候,老人經(jīng)常帶著大家一起唱,此時一聲唱出,便漸漸有了應和。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從前面張發(fā)發(fā)的甲隊,一直到尾部的斷后部隊,緩緩唱起了下面的歌詞,雖然老頭用的是浙音,大隊唱的是粵語,但是一樣的雄壯曲調還是讓人的心中平添了幾分豪氣。歌聲越來越響,聲音越來越壯!士兵的腳步在歌聲中漸漸加快,一掃之前的陰霾,向著林中的黑暗更加有力的前進。戚繼光這位軍神,在戚家軍中留下的每一樣遺產(chǎn),看來都有它獨特的意義!
“那幫癡線在唱咩?。俊币粋€嘍啰摸著干癟的箭袋,一邊倒退,一邊問著自己的首領。
“都說是癡線了,開片唱歌,呵呵,一準是等著撲街了。”孟奎帶著射光了箭的眾人快步向林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