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襦服的湯若望,帶著高高的四方冠,只有日耳曼人特有的金發(fā)藍眼,能將他與張燾、孫學熙區(qū)分開來。他溫文爾雅、平和自然,三年來的儒學學習,讓他看起來比維埃拉會長都更具有神格,可見東方文明在脫凡求圣上確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真高興能見到三位朋友,雖然不是在我主喜愛的地方。”
湯若望依次和張燾、孫學熙、陳良見禮,并且對于陳百戶和守澳三兄弟報以非常親切的笑容。張燾和孫學熙竟然還以教禮,看來兩人和徐光啟一樣都是受過洗禮的。
“嘿,陳,雖然我不指望你能恪守終生安貧、貞潔與服從,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出淤泥而不染,不要辜負主對你的眷顧?!睖敉蛔隽岁惲家荒甑睦蠋?,更多的時間是以朋友身份相處,但是他一直希望能規(guī)勸陳良,早日關掉這個誘惑人墮落的地方。
陳良苦澀的搖搖頭,這年頭投入最低的買賣也就剩下服務業(yè)了,才分配給耶穌會五十個學生,就成天喊著負擔不起了,關了買賣,陳良領著洪門一起喝西北風嗎?
“約翰,這是家族的生意,我能做的,只是用這個清凈的茶間,讓他們墮落的靈魂得到洗禮。”不知道在黃粱都正品嘗著美味鍋巴的陳老爹,有沒有意識到替兒子背了一個大黑鍋。
眾人見陳良與湯若望熟識,也是驚奇,后來聽到湯若望曾經教陳良四書五經時,下巴都快掉到了桌子上。再聽到陳良在澳門被視作神眷者的存在,是耶穌會重要的伙伴,更是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連帶陳良之前駭人聽聞的設置澳門土司的建議,都在眾人心中重新轉圜了一番。
隨后湯若望告知了大明軍火采購團澳門議事會最后的決定,由卜加勞炮廠出售 22 門紅夷大炮(英國18磅鑄鐵長炮),并且提供了 23 名葡籍炮手和 1 名翻譯。他們的薪酬由明廷和澳門議事會共同承擔。
張燾和孫學熙兩人聽聞后,喜出望外,看向湯若望的眼神充滿了如火的熱情。最初市議會的條件是,炮手薪酬由明廷全部承擔,每人年薪100兩,如今忽然降到一半,一定是耶穌會做了工作。三人各自寒暄,有如多年舊友一般。
不過湯若望并不希望在蘭桂坊常呆,引著眾人一起去卜加勞炮廠觀看試射,陳良當然也在受邀之列。唯獨酒吧長臺之后,還有一個反剪著雙手的方掌柜,猶自蹲在那里等待著面試,年紀大了腿容易酸啊,老頭很想保持風度不跪下,可是怎么蹲著蹲著就頭暈了呢?我的大首領啊,你怎么還不回來啊。
方掌柜心心念念的陳良此時正站在卜加勞炮廠的靶場上,一門被蹭的發(fā)亮的黑色火炮,剛剛發(fā)出了一聲震耳的轟鳴,十六斤的圓形炮彈帶著巨大的動能摧毀了數百步外的一個沙壘。
葡人清膛手才把大號的雞毛撣子抽出來,炮口旁的士兵中就把火藥倒了進去,另外一個人則用工具狠狠地壓實。搬運手熟練地把彈丸推了進去,就向后跑去。
“八百米。”測距官看向下一個沙堡,喊出了射擊距離。
“調高炮口——兩度?!迸诮M組官計算了下偏差與風速,很快就報出了火炮射角。
“三十圈?!迸陂L一聲令下,炮手就飛快地搖動著曲柄。
“放!”隨著火把在捻上點燃,很快又是一聲震動,跑車退后了不下2米,又很快被炮手推回了位置,一套動作行云流水,連身為炮手的約翰·歌里亞都很為他們的演出驕傲。
可惜大明采購團的眼球并沒有在他們身上,而是直接跑到目標處看射擊效果。由沙石木混合建造的仿真靶子,其石裂、沙崩、木碎的場景很讓眾人激動。
只是曼努埃爾·卜加勞悄悄走到陳良身邊,用低到無人聽見的聲音說:“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陳良斜了他一眼,“還是兩個一起說吧,我今天沒力氣猜謎?!?p> “好消息是感謝您的提醒,我們確實找出了一門炮存在問題,已經做了替換。壞消息是這次耶穌會和市議會給我們施加了很大的壓力,他們甚至沒有與我談判,直接給出了價格,天哪,這簡直是搶劫!”
“這批大炮的原本歸屬權就在市議會,我們沒有一點辦法,如果情況沒有改變,這可能是幾年內和明朝最后的交易了。不過最近馬打藍和亞齊都在準備反抗荷蘭人的暴政,我覺得他們理應獲得最棒的武器。耶穌會是派湯若望來談判的嗎?”
“不,是司庫羅德里格斯神父和帕瓦羅帶著王室法官那頭蠢驢,拿著王室的頭銜逼我就范!”卜加勞的憤怒依然沒有平息,斷人財路有如殺人父母,這句話在東西方看來都使用。
陳良瞬間想明白其中的曲折,湯若望應該要去北京了,耶穌會這是再給他造勢,把功勞放在他身上,把仇怨歸在葡萄牙王室身上,帕瓦羅和陸若漢這一手玩的非常熟練啊。
一只手這時突然拍在陳良的肩膀上,陳良一回頭,呀,說曹操,曹操到啊,花白胡子的陸若漢正沖著自己露出招牌式的微笑,話說他就從來沒看見這個縱橫東亞的狠人不笑過。
“我的朋友,我在西海灣看到那只縱帆船美妙的身姿了,不知道他的性能是否如傳說中那樣優(yōu)秀,我們幾位研究航海的修士很希望能跟你討論一下?!标懭魸h的頭依然保持著45度角的前傾,這個從日本帶回來的習慣,到現(xiàn)在也沒有改變。
“非常棒,它簡直像飛魚一樣在海上跳躍,不過再快的船也需要舵手指明方向,走的再遠的人也離不開天主的指引?!标惲嘉竦乇磉_著謝意,示意自己沒有忘記耶穌會地贈船之情。
“我們也恰好遇到了點小麻煩,希望能夠得到朋友的建議?!闭f完這句話,陸若漢便笑容燦爛的走向了驗收結束的考察團,并表示希望他們到耶穌會院一同用餐。不過當林百戶提醒如果再不走就要在澳門過夜的事后,兵部兩位大人立刻選擇馬上離開。不要看兩人入了教,華夷大防的心墻卻從來沒有倒塌,這可能就是明朝開明士大夫的真實寫照吧。
眾人前往南灣港口送行,途中正好經過玫瑰圣母堂,隨前些日西班牙船只來到的多明我會教徒已經將這里修飾一新??粗鴾敉完懭魸h不自然的神情,陳良也終于解開了為何大明購炮,耶穌會竟然如此下力的原因,它最大的競爭對手——托缽僧人們,已經來到了澳門。
“不知道維埃拉會長是否準備好了耶穌會的火炮?”有些困倦的陳良還是打趣了下兩人。
“兩百年來,從歐羅巴到阿非利加,再到東方,炮聲從未停止,但這一次我們還沒找到合適的炮彈?!标懭魸h神情不變,微笑,對著陽光燦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