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烈以南,受海風原因整體呈一種海洋氣候,具體來說就是一年里溫差受大海影響、年溫差和日溫差較小、最暖月在九月、最冷月在二月。
因此,葉烈國以北常稱東顏國、出石國及左亭國為海濱三國。
這是在地理位置上三國的淵源,這使得三國歷來互視為鄰居,視葉烈等國為外者。
又在兩千多年以前,海濱并非立為三國。那時候這塊地方只有一個柳國。
后來柳國主少,先國主賦予五位大君侯輔政大任,分別為柳姓劉氏、柳姓司馬氏、柳姓柏氏、魏姓丁氏、田姓李氏。
情形很明顯,三個王室親族加兩個外臣別姓,天然形成平衡局面。
后面三個柳姓親族也按照先國主的設想與兩個外臣爭斗,結(jié)果兩個外臣不堪一擊,僅僅兩年就被三柳打得告病回家,使得三柳主國的局面呈現(xiàn)。
三柳霸國,因為是柳國主的親伯伯、親叔叔,所以常常孩視柳國主。待十幾年后柳國主加冠親政,就形成了王恨權臣,滿宮非王臣的樣子。
三柳是沒有奪位的意思的,但柳國主是有誅殺權臣的想法的。柳國主年少遮不住心事,所以三柳很快知道柳國主的想法。
又三年后,柳國主恨意不減,三柳漸漸半百年老,都憂懼身后事。于是三柳起兵嚇柳國主,移王都。
再十年,三柳不國而國,整個柳國雖然還有名義上的王,但已經(jīng)實質(zhì)上被三柳分占。后面三柳立國更是水到渠成,分別為東顏國、出石國、左亭國。
所以,歷史因素上海濱三國也是趨于一體的。
正是由于位置上、歷史文化上三國都趨向于一統(tǒng),所以三國經(jīng)?;ハ嗥礆ⅰ?p> 葉烈等國是插不了手的。每次葉烈等國有出兵的跡象,海濱三國就會息兵休戰(zhàn),甚至還發(fā)生過三國聯(lián)兵對陳國反入侵作戰(zhàn)的事。
三國雖然對外稱為一體,內(nèi)部爭殺也不會減小烈度。
這回楚休糾結(jié)章州君侯結(jié)盟起兵殺到王都,其實背面是發(fā)了一道書信安撫邊境的。
東顏國立有四州,從南到北數(shù),即臨海的白州、坐落王都的景州、楚休家族盤踞的章州、與兩國長期接戰(zhàn)的臨州。
其中臨州原本是屬于章州的。為了利于交戰(zhàn),從章州十幾個郡國里劃了三個臨邊的郡合為一州,專為戰(zhàn)事。
章州剩下的十一個郡國就專心安民生產(chǎn),既為臨州供給糧草兵甲,也為臨州補充兵力。
在事實上,臨州、章州都歸楚家管。只有偶爾會由朝廷派景州將族景氏人來節(jié)制罷了。
楚休這代,東顏王劉充昏敗,景家沒人愿意出仕,楚休作為劉充從小到大的酒肉朋友也很得信任,所以楚休在起兵反劉前已經(jīng)掌管臨州、章州十幾年了。
章州不多說,楚休的職位就是章州牧。臨州三郡的三位主事將軍一個是楚休叔叔,另外兩個都是楚休提拔的好友。
三人收到楚休信件后,都選擇屯兵于邊城以防兩國趁機入侵,壓根沒有勤王的想法。
他們手下的將士要么本身是章州人世受楚家恩情,要么從軍后受三位將軍恩德,也都只管守邊,沒人提回兵景州的建議。
這日,正在臨州魚城郡駐扎的楚冉收到家里人報信,得知楚休在事成前不見蹤影,義軍散歸各處后癱坐在椅上,他嘴里頹然道:“事,不成了……”
過了片刻,他又振作起來招那前來送信的侄子近前囑咐道:“叛逆,族誅。你速回家里,叫你兄長將未加冠、未出仕的子弟十里抽三,送去葉烈國!要快!不然我族怕是要香火斷絕!”
“冉叔,你不回去嗎?”那楚家人問道,“我兄長叫我來,是想請你率兵歸家,如此一來是據(jù)州安家也好,是歸回舊國也好,都能有些資本家底啊?!?p> “糊涂!”楚冉眉目橫張,常年掌軍的戾氣嚇得那楚家子弟身體往后傾。
“我楚家自遷入東顏,世受王恩,章州政務、臨州軍事完全可以說全交與我族,國有四州,而以兩州托付,這是怎樣的恩情?”
“如今你族兄起事,我等長輩全部沒有參與,甚至族里備兵護衛(wèi)一個沒有隨軍,為什么?”
“是為了遮住那悠悠眾口!人心如海呀!劉充兒暴虐,所以你族兄一呼百應?!?p> “你族兄事成后,我們可以借口不知此事,遮一遮臉。但如今事敗,依劉充性子,定然不會以國為大,我們要么裂國稱王,要么枯坐等死?!?p> “而所謂據(jù)土自保,不說如何以一州之土抗三方之敵,只說沒了君王大義,這章州還能聽我楚家的話嗎?”
“莫再胡言,速持我手書回族,按我說的去辦。”
楚冉說完坐到案前寫了一張小草,交付那楚家子弟,而后楚冉手撫其背,溫聲道:“回去知與你兄,送去葉烈的子弟抽取聰慧、俊秀的,十歲以下的兒孺……便不要了罷。至于錢財,切不可多帶!這行人領頭的,就許給楚彬吧?!?p> 站在門前,楚冉目送楚家子弟離去,心底有句話沒有說出口:你與你兄如此昏頓,還是留在東顏吧。
但現(xiàn)在族里就是這兩兄弟在掌事,恐怕去葉烈的名單里首兩位就是他們兄弟。
楚冉深知人性,只能心底嘆息,祈禱楚彬能盡力保住一些楚家血脈吧。楚彬是當代楚山君楚休的親弟弟,有底氣與這兄弟兩爭對。
返歸屋里,楚休如老松般穩(wěn)坐,面無表情。半日后,有近衛(wèi)通報:“將軍,江車郡有信送來?!?p> 臨州的地理劃分是魚城郡在左獨抗左亭國,另外兩郡在右共抗出石國。江車郡正位于三郡居中。
楚冉從近衛(wèi)手里接過報筒,拆封后展開信件瀏覽。觀后,楚冉揮手讓衛(wèi)士出去,獨自一人的室內(nèi)響起他平淡近似無情的聲音:“楚休楚休…果然是礙名啊,我族休矣?!?p> 那信上,是楚休兩位好友讓楚冉起兵返章州,以防東顏王詔兵除逆。
站在他倆位置上,橫豎一死,不如拼死一搏,這是對的。但楚家還有葉烈這個退路,如果真的起兵叛逆,剩下的族人在葉烈怕是也沒法安生了。
楚家與柳姓無親無屬都能起叛,而楚家跟葉烈王室可是同一個祖宗,人家怎么可能不警惕。
……………………
同一時間,楚休手持一柄青木棕紙傘行走在一片茂密山林里。
這是章州與臨州的交接處,楚休以往巡州時路經(jīng)過此山,當時跟旁邊人打聽過山名,時至今日山名已然記不清楚,但他還知道翻過山去就能到臨州。
五日前,陶祝帶著楚休移位到葉烈國境內(nèi)除妖龍。當時一人一妖的斗法楚休只看到表面,不明白他們用了哪些法術又經(jīng)歷過多少博弈,只看出那黑蛟不敵陶祝所以遠遁而走。
陶祝去追,隔兩個時辰才回返,對楚休言:天意難違,終究為后輩留害,祝之過也。
顯然,陶祝沒能將蛟龍徹底殺死。楚休看陶祝心情不佳,也不好多問,只能安慰幾句。
后來兩人轉(zhuǎn)回陶祝小院里,陶祝不知從哪掏出一根龍角,以金色火焰煉化,又取出一根手臂粗的木頭,巧做成傘鞘。
龍角為劍,木傘為鞘,則合為青龍劍。
這把傘很奇異,劍入鞘后楚休就拔不出來,平時只能當一把雨傘來用。
而按陶祝所言,這把劍楚休的命格只能出鞘三次,第三次歸鞘后楚休必亡。且這把劍也是楚休將立新國的命劍,是要作為國之重寶代代相傳的。
拿了劍,陶祝便向楚休點明方向,讓楚休到臨州魚城郡的淄縣尋一個叫羅欽的道人。
于是楚休用陶祝贈予的良馬從景州趕往臨州。陶祝也不富裕,給楚休的錢財不多,所以楚休一路上只用一匹馬狂奔,到快出章州時馬兒便累死了。
時間緊迫,楚休沒時間繞路回去族里,只好轉(zhuǎn)入這片山林,想盡量縮短路上花費的時間。
一路無事,楚休放松吐出胸中濁氣。他進山趕路是不得已而為之,一路都擔心遇到猛虎、群狼一類的山獸,他孤身一人怕不好逃生。
現(xiàn)在走出山林,瞧見遠處矮坡間搖搖而上的炊煙,楚休不禁覺得口渴腹餓,再一思量,原來為了趕路已經(jīng)一整天沒進食,隨身帶的水袋也已經(jīng)空了。
現(xiàn)在正好遇到野外人家,正好去買些吃食也討口水喝。不然錯過這家,今天可不一定還能遇到人家了。
“咯咯——咯咯咯!”
走近了就聽到此起彼伏的雞鳴,雞是小農(nóng)戶的寶貝,既能生蛋也能吃肉,由此觀之,這戶人家應該是有土地的國人而非游散的野人。
籬笆、柴扉一眼望盡,楚休目往上挑,又見房頂茅草。周圓無人煙,這戶人家肯住家在此,可見世道難容平淡民生。
這都是那昏主劉充的過,從他登位,賦稅日重。先王在時,因為臨州戰(zhàn)事常年不休,百姓已然是十有四稅。
也即十成的收糧要上交給國家四成,除此外還有人頭稅、服卒役、防盜練兵等等耗民時間、錢財?shù)氖马棥?p> 這已然是在苦民了。但不算是虐民,至少百姓還活得下去。
劉充上位為王后,日日大宴,又喜歡充門面賞賜幼時、少時好友。楚休這十幾年里就收到過壽都由使者送來的財物十余次,合有兩萬金。
因此,劉充父輩留下的錢財是不夠他揮霍的。于是劉充年年加稅,現(xiàn)在乃是十有七稅了。
人頭稅也加重了。每年百姓留下的不過一成糧左右。這導致大量人家不得不移家往外,開墾新土地,才能勉強存活。
七年前地動,劉充居住的宮殿主殿天頂開了一道三丈長的裂縫。劉充不以為是天威,反而大興土木修建新宮。
景州大量民眾需服徭役,去壽都修建宮殿,修了七年還未完工。所以大量景州百姓遷往章州和白州,一些勢弱的人家被迫遷到戰(zhàn)亂的臨州也是有可能的。
楚休猜測眼前人家便是如此??上砩蠜]多少金銀,幫不了人家。
推開簡陋的柴門,楚休往里走了幾步,左右瞧了瞧,開口道:“有人嗎,路過討口水喝?!?p> 叫了兩聲,房里有行走聲音,主人家回應:“有的有的,嘿嘿?!?p> 屋門緩緩打開,是個精瘦的黝黑老漢,面上紋路縱橫,身短頭大,眼下有兩道濃濃黑眼圈。
老漢的聲音略微尖銳,不怎么好聽,他又怪笑幾聲,使得楚休心里莫名不太舒服。
“是要喝水嗎?”老漢兩手抓著衣角,似是興奮又似是緊張,“隨我來吧。”
楚休雖然才三十多歲,但閱歷頗豐,他直覺不該進屋。萬一屋里頭藏著個人,一撲而下,自己就危險了。
經(jīng)歷告訴楚休,千萬別相信人心。他身上雖然沒有多少金銀,但一身衣服和腰間的玉環(huán)、玉佩,已經(jīng)值得這戶人家在荒野行兇了,不得不防。
“老人家,你打碗水出來就行,我付錢給你當買水錢?!背菡驹陂T口,大聲道。
“好,好好,你等等?!崩蠞h見楚休不肯進屋,沒有其他反應。
屋里布置很簡單,開門就是大屋,用麻布隔了間小屋,大概是住室。
大屋里有灶頭、有矮桌、有土坑。小小的空間,顯然同時是一家人做飯、吃飯、做活的地方。
在土灶右旁,有個泥土罐,立約到小腿,罐肚寬有人肚大小,這裝得下一家?guī)卓谡斓挠盟恕?p> 水罐用個方形的木板蓋住,免得水被污穢。老漢將木板挪開足夠用手伸進去的大小,另外一手持著木頭雕挖的小碗沉進去舀水。
楚休站在門口離得有半丈遠,屋里光亮也不盛,只瞧見水罐里黑漆漆的。不多會兒,老漢端著一碗清澈的水走過來。
他手里的水搖搖晃晃,水聲啷啷。楚休看不出有不對的地方,便接過水一口飲下。
甘甜,解渴,楚休覺得干涸的頭腦都重新活了過來。他解下水袋,連手里的木碗一起遞給老漢:“麻煩老人家?guī)臀已b滿吧,這水真甜呀?!?p> “呵呵呵?!崩蠞h像是聽到了讓他欣喜的話,滿是笑意,“你喜歡就好,老漢這就去給貴人裝滿水?!?p> “不瞞貴人,這水是老漢每天跟大兒一起去十里外抬回來的,那河里還有魚,老漢一家能偶爾開開葷,也是多靠了它哩?!?p> 楚休聽到他談起自己兒子,又往小屋望去,問道:“貴子不在家嗎?”
“不在,早晨起就去北邊砍柴。家里還等著他回來才能起火呢?!崩蠞h一邊答,一邊用小碗舀水,再慢慢倒進水袋里。
這行為有些怪異,直接將水袋伸進去舀水不更快些嗎。
楚休只以為老漢嫌棄水袋臟,沒有急切。等老漢裝滿水走過來,楚休從懷里取出十文錢遞過去。
“誒呦,謝謝貴人,謝謝貴人!”老漢欣喜接過銅錢。
十文錢不多,可也不少,大部分工匠一天的活計就是十幾文錢,一貫錢才夠一家三口富裕兩三月而已。
但幾口水就白賺十文錢,對普通人家是很好的事了。
把水袋掛在腰間,楚休與老漢告別。老漢目睹楚休離遠后,走回屋里,將水罐上壓著的木板徹底移開,昏昏光線下,水罐里是一個張著大口的無舌人頭。
“嘿嘿?!崩蠞h怪笑幾下,又把木板蓋在上頭。
另一邊,楚休繼續(xù)往北走,既然已經(jīng)走出那片山峰,這里就是臨州的地界了。
算算時間,有精騎傳遞消息,自己兵散的事應該已經(jīng)傳到叔父那了。
楚休對楚冉不擔心,他知道自己的叔父必然會死守在魚城的。楚休只怕另外兩郡的兵馬被自己兩個親信帶回章州。
那樣一來,出石國肯定會起兵直入,恐怕楚冉一人難支大局,最后落得國滅家亡的后果。
甚至后世史書里,楚休還得被評為害國之人,簡直是生前身后盡遭污。
心憂心忡,楚休往北走出兩里。有條兩丈寬的河流自左斜流而下,水勢靜寂,波瀾不興。
楚休摸摸腰間的水袋,自嘲一聲。原來走出不長距離就有溪河,早知如此便不用去那老漢家里買水了。
方才雖然沒有發(fā)生什么,路上楚休越回想?yún)s越覺得那老漢的怪笑瘆人得很。
這河并未攔路,楚休為避免褲鞋被浸濕,不準備過河,而是遠遠繞開。
行過后,楚休停頓下腳步。他忽然想起老漢說過的話。老漢一家的用水都要到十里外去取,這里怎么會有條河。
他思覺,這條河有古怪。于是急邁步子想離得更遠些。
這時,他又隱隱約約聽見有人求救。楚休四處探尋,在那碧河右岸濕泥上撇放著一擔木柴。
木柴濕漉漉的,還沾著褐色泥土,看起來很顯眼。奇怪的是,楚休記得之前河水兩岸應該沒有什么特征明顯的東西才對。
就在楚休遲疑間,離他只有十幾步的河面猛得擺出一只健壯且黝黑的手臂。
緊接著,半個發(fā)絲濕結(jié)的大腦袋也露了出來。那手掌手背厚繭滿布,那腦袋額頭虎紋時三時四,不斷噗嚕的叫喊代表這人正難受著。
聯(lián)想起岸邊的柴火,楚休猜到溺水之人極有可能就是老漢的兒子。
眼前事情急迫,楚休也非見死不救、一心為己的自私之人,當即放下對老漢的猜忌、對怪河的忌憚,匆忙脫去些許衣物,又將手中長傘甩到衣服上,狂奔過去。
入水后被浸濕的衣服會重上幾倍,所以他要先脫衣服,不然萬一待會無力救人還把自己害進去就麻煩了。
只穿了白色內(nèi)襯和黑色武褲的楚休僅用一秒多的時間便扎入河水中,激蕩起一朵映照高陽的水花。
“少用力!將手給我!”楚休游過去,試圖抓住溺水者的手。
可溺水之人似乎沒聽到,手臂一直搖來搖去,楚休抓了三次都沒抓到。
楚休急切,兩手齊抓,終于得手。而后他拉著水中壯漢就向左岸游去,單手撲打水面,平靜的河流似乎有些醒來的跡象。
很快,楚休與河岸便只留一臂距離,楚休伸直左手想借機撐住泥面,以求出水。
他已經(jīng)快要沒力氣了。他本來就不分日夜地趕路,現(xiàn)在又空腹懷餓,抓著個渾身濕漉漉的壯漢在河水里游走,實在快耗盡他所有力氣了。
可伸出去的手摸空了。楚休抬起低伏的頭,只見剛剛近在咫尺的河岸現(xiàn)在離他約有一丈距離。
他向左游了半天,結(jié)果竟然往右邊漂了些位置,如今已然位于河中央。
楚休心底微涼,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入水,這條河果然有古怪。
如今別無他法,楚休咬咬牙拖著壯漢繼續(xù)往左游。不多會兒,他又臨近河岸了。
楚休漂在水面上,驚覺自己腳下竟然踩不到水底泥面。他清楚記得自己沖進來時,從近岸到抓到壯漢,自己都是能踩著實地的。
是了,怪我蠢,這么淺的河怎么可能有人溺水,非是有古怪才有可能啊。
他盯著近在眼前的河岸,竟覺得只是幻象。楚休停頓了約五六秒,終于還是認命般將左手伸出,做出要上岸的樣子。
結(jié)果如預想一樣,他又摸空了。一瞬恍惚,楚休又回到了河中央,只是位置隨著水流方向,向下移動了半丈。
這使得楚休有些懷疑,自己剛才究竟是在向左游,還是向下游。
楚休心知繼續(xù)向岸游只有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力盡然后兩個人一起溺水而亡。
所以楚休放開壯漢,深吸一口氣,睜著眼睛潛下水去。他的目的很簡單,看看河底是往哪邊起伏的。
他懷疑自己是被鬼迷了眼,自己以為是朝著岸邊游,但鬼才知道究竟是在朝哪里游。
唯有一點,那就是楚休記得自己剛?cè)胨畷r是踩著水底泥面的。所以如果真看見水底往哪邊抬高,哪邊就是河岸。
潛下水后,楚休睜著的眼睛頓時感到刺痛。正常山川河水斷然不會使人有如此劇痛,由是楚休推斷這河水也非普通河水。
與這河水接觸久了,恐怕會由五孔入體,到時候是禍是福難以預料。楚休打定主意不能久潛。
他迅速左觀右望,看見的盡都是黑黑深淵,無一處像是河岸的方向。
最后他轉(zhuǎn)身再望,只見竟有一白袍白發(fā)、渾身皮膚蒼白若涂霜的惡鬼用左手抓著壯漢的腳脖子。
這惡鬼見楚休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慘白的嘴唇裂開,詭異地朝楚休笑。
楚休雙目怒睜,心中恐慌大布,抓著壯漢肩膀就將上半個身子離出水面。他顧不得選擇方向,拖著昏迷的壯漢就要游走。
但他驚懼中遺忘那惡鬼正緊緊抓著壯漢的腳脖子,只游動兩尺就定住。并且壯漢突然就被一只慘白的手臂壓住腦袋,一只干瘦的水鬼趴在壯漢背上,緩緩左右搖動腦袋。
“你是什么東西!”楚休撒開抓著壯漢的右手,怪喊一聲再度潛入水中。
他剛剛就已經(jīng)找到疑似岸邊的方位了,就是在水鬼出現(xiàn)的方向,也即剛剛楚休的后面。這代表之前楚休一直在朝河岸反方向游。
可惜這方向有水鬼盤踞,所以楚休方才不敢游過去。但現(xiàn)在水鬼爬到壯漢背上,楚休當機立斷放棄壯漢,潛游而去。
生死關頭,楚休不敢分心,全力直游,一直不回頭。只有隱隱沖刷在背頸的寒氣,似乎在彰示有什么恐怖的東西在迫近。
終于,游了起碼十幾丈遠后,楚休感覺河深漸漸不便潛游。這令得楚休大喜不已,這代表他選對了,他快要到岸邊了。
楚休未曾松懈,背后寒氣可是一分勝于一分了。岸邊雖已不遠,身后惡鬼恐怕也已在背。
抵著一口氣,楚休近乎邊爬邊跑,在水里不斷沖刺。登山有盡時,楚休最后左手緊緊抓進泥里,借力沖上了岸。
就算這樣,那惡鬼還是不愿放棄。兩只慘白無血的枯瘦鬼手向楚休兩腳抓去。
好在楚休警覺,一滾躲開。
楚休再次朝這條兩丈寬的小河看去,只覺得鬼氣森森,那還有半分之前的寧靜。
呼平氣息,楚休看見自己的衣物放在身后不遠處,又見河里水鬼正厲叫著飛速往河里昏迷漂浮的壯漢殺去。
他眼里精忙一閃,多日的憂懼、恐慌、不甘涌上心頭。他十幾歲繼承父位父爵,身邊匯聚大量英才,何曾像近日般凄慘無助。
現(xiàn)在更是被一只小小惡鬼逼得丑態(tài)盡現(xiàn),為了救人而下水,最后卻為了出水舍下所救之人。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水鬼眼見就要害殺那人,楚休胸中怒氣再難壓制,反身拿起那把長傘狀的青龍劍便站在河邊。
他屏氣凝神,一手握劍靠在腰間,一手穩(wěn)穩(wěn)抓住傘頂突出來的一截圓木。楚休心中再無其他想法,他只想殺了這頭惡鬼,他要救人!
楚山君在章州、臨州一言可定千萬事,豈可輕易舍棄想救之人!
這臨州,是我楚家的臨州;這臨州人,是我楚家的臨州人。
小小惡鬼,豈可猖狂!
此劍,今日不可不拔!
瞬息便如萬年,楚休在水鬼快要碰到壯漢的前一時間,拔出手里青龍劍,一劃斬快若疾風,將水鬼手臂齊齊斬斷。
“嚦!?。 ?p> 惡鬼叫聲凄厲,掉落的雙手化為水滴融入河水,一陣氣波水漾后,鬼手又慢慢鬼氣縱橫,被青龍劍氣斬斷的雙手又長了出來。
此番景象令楚休緊皺眉頭。先前便有猜測這惡鬼與這條兇河可能是一體,現(xiàn)在證實了。
這條河左右不見盡頭,實在難以想象該如何滅殺這惡鬼。以方才情形觀之,僅憑一把青龍劍是奈何不了他的。
楚休又沒有其他手段,能拔出青龍劍已是萬幸。而斬來斬去,水鬼能斬斷,河流卻斬不斷。
河轉(zhuǎn)不息,惡鬼仍能復生。
巨大的壓力促使楚休手里冒出微汗,他交替張握手指,意圖減輕心理負擔。
同時,河中重新長出雙手的水鬼再次向壯漢抓去。那漢子依舊昏睡,黝黑的面龐一直半浸在水里,看起來似乎白了幾分。
他睡得安詳,楚休卻為他擔憂。就算知道揮劍無用,楚休這時候也不得不再全力打出一記橫斬。
青色劍光閃耀河面,水流被映照得如同翡翠玉佩一般。
正欲逞兇的惡鬼也發(fā)覺了朝他打去的劍波,他已受過一次傷害,知道這劍斬的厲害,翻身躲入水下避開了攻擊。
大概是被楚休激怒了,再次露出水面的水鬼收起了笑容,咬牙切齒地盯著岸上的楚休。
短短時間,他已經(jīng)與楚休結(jié)下三次仇。
先是被楚休戲耍,差一點點就能抓著楚休,結(jié)果卻被楚休爬上了岸。
之后他準備放過楚休,專心享用已落入手里的美食。又遭到楚休連續(xù)兩次干擾。
惡鬼本就是怨氣所化,最不會的就是忍氣吞聲。于是他兩手張開,迎來巨風黑云,全部氣勢壓向楚休所在。
天地顏色忽變,楚休曉得自己真正惹到這水鬼了。他兩手握住劍柄,全身心投入防備中。
前幾日他見過陶祝與黑蛟斗法,此時防備的正是水鬼的攻擊手段。
然而楚休沒等到水鬼突襲,他只看到那條離他尚遠的碧河竟改道向他圍了過來,就像一條絲巾被一只手壓住。
楚休趕緊收起架勢,一把拾起地上的東西就往回跑。
他可是下過河的,深知河內(nèi)深藏之恐怖。真被河水追上,楚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否再次逃出來。
跑去幾百步,身后水流湍動的聲音消失了。楚休放慢腳步邊奔邊回頭看,見到兇河已然止步。
剛才生死大難,楚休跑動時是拼了命的。現(xiàn)在松懈下來,有些氣喘,所以他轉(zhuǎn)身扶住兩膝調(diào)整呼吸。
再抬頭,遠處河流之水竟急速憑空高起,隨后一排潔白牙齒從土里露出。
楚休只覺恍惚,定睛再看時,哪還有什么河流、河水,那原來就是一個巨大無目頭顱,剛才楚休是在人家嘴里游了一圈。
怪不得當時在水底見到三面漆黑,只有一面是岸,原來如此。
休息時間不足十秒,楚休再次拔腿狂奔。因為那無目頭顱朝著楚休追來,一路從大張的嘴里灑下許多白水口沫。
許久后,楚休跑到買水的老漢家附近,他回身看去,一片枯木荒涼、泥土殘陽。
詭異,全部都很詭異。
去時明明是路旁濃林、正午當陽,回時卻樹木盡死、高日西移。
對了,那擔柴火!
楚休仔細回想,他最開始看見那條河時,河岸絕對沒有那擔柴火!
幻象,一路看見的都是幻象。甚至可能從始至終都沒有河,就是個恐怖頭顱呆在那兒,然后楚休自己跳了進去。
那么…那個溺水的壯漢是真的嗎,眼前的農(nóng)家小院,會不會也是自己的幻象。
不對,這處小院應該是真的。楚休用手摸著和衣服混雜作一團的水袋,里頭是蕩來蕩去的清水,這不可能是假的。
天色開始調(diào)黑了,朦朧半月掛在青天上,輪廓處帶著薄薄紅云,妖異又不真實。
楚休感覺這片地方等天黑后肯定更加危險,凝視眼前的房屋,他心道惡人總比惡鬼好對付。
“砰砰!”進入院子里,楚休輕敲木門。
屋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木門被打開一人寬,殘存明亮的屋內(nèi)走出個干瘦老漢,正是楚休先前見過的那人。
“咦,貴人怎么回來了?”老漢瞧見是楚休,納悶道,“往北走兩時辰便有城鎮(zhèn),貴人是走差方向了嗎?”
“走偏了,天色已晚,擔心無處留宿,故而返回來,還望老人家收留一夜。”楚休從胸袋摸出一小粒銀豆,放入老漢掌中,笑吟吟的。
楚休怕外面的鬼,也怕這屋內(nèi)的鬼。他想來想去,總有種直覺,這老漢恐怕不是好人。
雖然沒有證據(jù),但當他再次回到這院子里,他覺得自己恐怕猜對了。
因為雞舍里現(xiàn)在一聲雞鳴都沒有,反而隱隱有血腥味拌風吹來。而且屋內(nèi)似乎沒有其他人了,這老漢就不擔心他兒子嗎。
這個院子里,也處處透著詭異。
所以楚休不準備和老漢交代自己剛剛遇見的事情,今晚也不準備睡了。他有種深深的憂懼,今晚他一旦失去知覺,怕是就沒有再睜眼的時候了。
老漢收了錢,笑著迎楚休進屋,還言道讓楚休住里屋,他自己在外面打個地鋪湊合一晚。
有布幕隔斷的里屋黑森森的,偶爾簾子被風吹搖就會露出里面的一些情形。楚休覺得那里屋讓他想起無目頭顱的森然大口,都會吃人。
再者,守在門邊可進可退,去了里屋就是甕中之鱉任人拿捏了。所以楚休婉言推辭,堅持就在灶邊鋪席休息。
老漢嘿嘿笑笑,掀起簾子,進了里屋,再沒有聲響傳出。
楚休趁機仔細觀察起來。他在土灶附近沒有發(fā)現(xiàn)柴火,燒火洞里的灰燼也不像是今天的。
他再順手移開灶旁的水罐蓋板,俯視那恰及罐肚的清水。老漢給人的感覺很自然又很怪。
這老頭與楚休的對話、接觸都十分合理,可楚休還是能發(fā)覺不對勁。例如老漢提及過早晨出去砍柴的兒子,現(xiàn)在入夜都未歸,老漢卻一點也不著急。
還有一個楚休比較在意的問題,太陽當午時楚休是聞著雞鳴進入這處小院的,可從剛剛到現(xiàn)在,院子里一直安靜得可怕,別說雞鳴了,那院子里反而隱隱傳來血腥味。
一切都在歸于一個結(jié)論:這老頭有問題。
楚休回想與老漢的交流,老漢賣了水給自己,并且剛剛力勸自己住進里屋。
里屋可能有危險存在,這一點楚休很警惕。另外就是這水了,會不會這罐水也有問題,假如老漢在水里頭下藥……
可惜,之前楚休趕路實在口渴,不論水有沒有問題,都已經(jīng)入肚了。
想到這點,楚休無奈地將蓋板輕輕蓋上。他稍稍思慮,決定還是去看看院子里的雞圈,那隱隱約約的血腥味實在太刺激他的心理了。
出門后,楚休又覺得恍惚。剛剛在屋里呆了幾分鐘,借著小窗是可以看到外面依舊是傍晚,還是有幾分明亮照入屋內(nèi)的。
然而,出屋后楚休看見的卻是黑夜,天上一輪滿月掛著紅云薄紗,月光不怎么明白。
入夜了,習習涼風吹拂面龐。楚休握著青龍劍的左手不自覺緊了幾分,面對這些詭異現(xiàn)象,他真的感覺好無力。
先前楚休就猜測等天黑這片地方肯定更加危險,現(xiàn)在突然變成黑夜更讓他覺得自己猜對了。
不過就算有變故,楚休仍不打算回屋,他仍想搞清楚這處院子的情況。
走到雞圈,這是個只用手臂粗細的柴火圍成、用雜草亂枝鋪在地下的漏風雞舍。
楚休在雞圈外站定,夜里微風蕩蕩,風向正是迎面,血腥味十分濃烈,像是有人在泡鐵水似的。
果然有問題。楚休心里警惕,輕輕移開只到大腿高的雞圈柴門。進到里頭,就看得比較清楚了。
七八只雞翅膀張開慘死在左邊角落,血滴將地上的枯草、棕色枝條全部染紅,這些長條物此時看起來仿佛是兇器,讓人心底生寒。
雞禽的下場是楚休早有預料的,這地方還另有東西讓楚休大覺驚恐。
與雞群尸體遙遙對映的是一具無頭人尸,同樣有血液從斷頸流出把草木枝條染得紅艷艷的。
最讓楚休驚訝的是,看著這具尸體,他隱約覺得,這人他見過!
那磨舊到發(fā)白的麻布衣服,那卷到臂彎處的圓袖子,那露出來的粗壯黝黑手臂……楚休雖然不敢相信,但這應該就是之前在河里溺水之人!
而先前,楚休一直認為溺水之人就是老漢的兒子,一個早晨就外出去砍柴準備帶回來生火造飯的人。
眼珠狂轉(zhuǎn),楚休腦子有點亂。
這間屋子,難道還跟那假扮河流吞人的無目頭顱有關?
不然,怎么也無法解釋自己親眼看到被無目頭顱含在嘴里最后吞咽下去的壯漢,夜里竟然憑空出現(xiàn)在雞圈里。
水!那水罐!
楚休用右手扶住額頭,他腦額生疼,似乎腦子出了問題。
方才他打開水罐,看見的是清清存水。現(xiàn)在見了這無頭尸體,他腦里卻浮現(xiàn)出另一副樣子。
不大的水罐約有人肚大小,楚休當時打開蓋子,見到的是……披散的頭發(fā),漂亂在水面上,像是蛛網(wǎng)。
頭越發(fā)痛,這幅畫面也越發(fā)清晰。
楚休匆忙奔出雞圈,進到屋里沒瞧見人影。他猛然掀開水罐的蓋子,一看,什么也沒有,只有半罐的清水。
是我今天受驚嚇的緣故嗎……
楚休拎著木板蓋子,努力平息紊亂的呼吸。
或許,雞圈里的什么死雞、無頭死尸也是自己的幻想?
外面有個不知是水鬼還是什么鬼的東西,已經(jīng)很危險了。這屋里總不能還有鬼吧。
“叱——”
就在楚休胡思亂想試圖說服自己時,被布簾隔著的里屋傳來奇怪的刺耳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用鐵具在石頭上拉來拉去。
聽到這聲音,老經(jīng)戰(zhàn)陣的楚休立刻反映過來。這是磨刀的聲音!這老頭在屋里磨刀干什么!
低頭,楚休手里的蓋板掉落在地上。水罐里,真的有一個人頭!
楚休顧不得臟不臟、惡心不惡心,他急迫想知道這個人頭是不是白天那個溺水壯漢的頭。
所以楚休兩手伸入水罐里直接將人頭抱出來。
這人頭看起來已經(jīng)泡了很久了,臉皮已經(jīng)慘白。又由于這人皮膚本來黝黑,所以不是白冰似顏色,像是掛霜,讓楚休想起自己家里冰窖存放的獵物尸體。
并且,這頭是沒有眼睛的。它的雙目應該是被人用什么東西生生挖出來的,看起來慘不忍睹。
它大張的嘴里含了水,隨著頭顱被楚休抬起,幾滴水點落在地面。楚休又發(fā)現(xiàn)這頭顱不止沒有眼睛,它連舌頭也沒有。
正矮身去看,楚休卻見到頭顱口中的水里鉆出個小人影。這人影帶冠穿衣,時潛時浮,一心往唇外游,速度極快,身后有人追他一般。
這小人影……大概是我?
楚休看得疑惑,眉頭緊皺。忽然他把頭顱拿遠,整體觀看。
那這頭顱……不就是之前追我的無目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