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大船,他徹底將青梅竹馬和父母之命拋諸在腦后在腦后。
七月鄂渚,水滿江闊,層巒翠嶂;天高云淡,日麗風清。他只覺得整個人通透了,輕快了,胸腔里仿佛被充盈漲滿,身體和心里的枷鎖都被打開,只想放聲大嘯。
置兩樣小菜,一壺清酒,邀同船士子游人同坐于船樓,推杯換盞間論賞山河美景,觥籌交錯間吟賞詩詞歌賦。酒水雖清,可這勝景濃釅連綿;酒水雖淡,這詩詞醇厚甘甜。他與眾人皆醉,歡欣而散。
置幾樣點心,一壺濃茶,客艙里,他與客商攀談,了解南北往來軼事,談天論地,好不快活。
愈入鄂渚,則景色愈奇。
船行河道中,河面寬時逾數(shù)百丈,而狹窄處僅數(shù)丈,險峻非常。兩岸連山,層巒疊嶂;奇峰林立,怪石嶙峋;奇花異樹,郁郁蔥蔥;毛羽鱗鬣,百獸同行,更有飛湍瀑流,白練橫空,飛流激射,雷鳴幽谷。觀之讓他心旌神搖,忘乎所以。
愈入鄂渚,行船游人愈少。
七月旬尾,他在船上已漂流一月,淫雨霏霏,毫無斷絕。巨大的黑色山影伴著沉重的雨幕壓的他喘不過氣,厚重的濕氣夾雜著寒意直入心脾,他似乎想起了青梅竹馬的笑臉,紅英笑的一直很溫暖,他煩躁的取出定親之物扔在一旁。
雨是在夜晚停的,風吹走天空所有云,一彎明月撒下無窮清暉。
江清月近,江靜月清。他起身走上船樓,望向明月。無窮的浩瀚中,忽地生出這毫不起眼卻又化不開的孤獨,教人悵惘。
忽聽得腳步聲,他循聲看去,一位女子身著素袍,黑發(fā)如瀑,周身月華繚繞,不似凡人。只一眼,他的心中哪里還有孤獨呢,只有對知己的欣喜,對美人的傾慕,對明月的謝意。
他上前去,向這女子作詩表達愛意,女子便微笑著回了他幾句:“情托山月百念生,窮盡山伏難元英,吳門本為神仙處,何必崎嶇上玉清?!闭f罷,便飄然離去了。
只此一眼,再難忘懷。
他回到家,青梅還是青梅,沒有變化,可自己的心和身卻似乎又沉重起來。
過了幾年,他再游鄂渚,小船順流而行,已入極境,似是仙人隱居之所。他感覺口渴,便向一老婦討口水喝,老婦便喊孫女捧出一罐水給他,他見這女孩如仙子般貌美,一見鐘情,當場向老婦求親,老婦卻告訴他,“我只有這一個孫女,叫元英,是仙人。你若與她成婚,必難長久,不過我這里有一顆仙丹,你需找一株木棉草與它同時送服,成仙以后便可娶她?!?p> “百日為期,切莫失約啊?!?p> 他會找到的,他想。
從鄂渚出,下江陵,轉離州,一個個地方,他見人就問,別人卻只當他是個瘋子。他耗盡盤纏,連隨身的定親之物也都典當,山窮水盡卻遍尋無果。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卻又好似近在眼前,不知歲月。有時他甚至會忘記自己在干什么,他尋求的是一株草,或者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影。
他想回家看看。
臨近吳門,馬上就要回家了,欣喜中夾雜著慚愧。他不知走了多久,離開時仿佛是少年,回來已然不惑,他衣衫襤褸,面容枯槁,內心膽怯。他應該還惑著吧,這些年自己在逃避著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所遇見的,所追求的,眼前那驚鴻似的美麗居然比山海更遠,而他看不見的家,那些讓他感受到沉重束縛的枷鎖,他想離開的,回頭的路居然如此近嗎?
他的心里絞成亂麻。
在院中,他看見一棵大樹,只有光禿禿的樹干和枝丫。
“這棵新種的是什么樹?”
“是木棉,紅英種下的,前兩天花期剛過,不過這兩天不知道為什么連葉子也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