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蘇提筆的手已經(jīng)被筆桿摩擦生紅,但他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
一本墓志銘寫完,他將筆擱在硯臺上,輕輕吹干紙上墨跡,合起帖子放在一邊,再提筆去寫下一張。
溫縈在他的手伸到硯臺之前,抽走了筆,掛在筆架上。寒蘇愕然道:“做什么?”
溫縈不搭理他,拉著袖子抬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揉搓了幾下,尤其小心翼翼地按壓著被筆桿磨紅的皮膚。寒蘇漸漸會意,低眉淺笑起來。
覺得放松的差不多了,溫縈才把筆從筆架上拿下來,沾好墨放在他手中。而后取出一塊墨條,放進硯臺,倒些水進去,開始轉(zhuǎn)著圈磨墨。
寒蘇提筆寫字時,嘴角的笑容久久未褪。
一人寫字,一人磨墨,兩人都未說話,但卻對彼此的想法心知肚明。
“篤篤篤——”
書房的門被敲響,溫縈與寒蘇對望一眼,并未聽見門口侍女傳話。正疑惑,門外穿來凌雅之的聲音:“里面的人,把衣服穿好,我要進來了!”
寒蘇先是一愣,掩嘴偷笑。溫縈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把墨條放在硯上,拿起一塊方巾擦擦手,去打開了門。
一團白影“唰”地沖進了門,還捂著雙眼說道:“衣服穿好了吧!”
溫縈拉著他的胳膊,把他的手扯下來,說道:“有病啊?!?p> 凌雅之朗聲笑了一下,對門口道:“臭小子進來?!?p> 凌陽站在門口,手里捧著一碗湯探頭探腦地往書房里看。聽見凌雅之喊他,忙低著頭走了進來,躬身道:“表哥,表嫂?!?p> 溫縈一聽便喊起來了:“哎哎哎,誰是你表嫂,喊姐姐。”
凌陽道:“表姐姐嫂?”
溫縈剛想罵人,寒蘇心情十分愉快,揚揚手道:“孺子可教?!?p> 凌雅之在旁笑道:“這小子聽說你得了風(fēng)寒,非要下廚給你煮什么紅棗雪梨湯,我說這玩意沒用,他不信,纏著我不放,我只好把他帶進來了。”
凌陽趕緊說道:“風(fēng)寒容易傷嗓,這湯可以潤喉。我一路蓋著拿過來的,還很熱?!?p> 寒蘇看了看那清透的湯,上面浮著兩只顏色極鮮紅的棗子,笑道:“有心了,給我吧?!?p> 凌陽奉上湯,寒蘇拿起湯匙舀了一勺進嘴。不是太甜,濃淡有度,火候掌握得極好。他贊道:“不錯,很好喝。”
凌陽本來挺緊張,聽見這話舒了一口氣,笑了起來。寒蘇嘴欠,好死不死地又補了一句:“凌陽,你比你這表姐姐嫂可賢惠得多。”
“放屁!”溫縈拍了拍桌子,“你夸他便罷了,踩我一腳算什么?”
寒蘇低低笑著不接話,一邊慢悠悠地喝著湯。溫縈不服,帶著些陰陽怪氣道:“你是男孩子,廚藝還這么好,豈不知某些人連擦桌子都不會,越擦越臟?!?p> 寒蘇嗆了一口湯,掩著嘴咳了兩聲,把那湯放在了一邊。
溫縈見他吃癟,得意洋洋笑問:“凌陽,你這么好的廚藝跟誰學(xué)的?”
凌陽又低下了頭,方才欣喜的表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哀傷。他低聲道:“我在...金陵時,天天都做飯,久而久之就熟悉了?!?p> 寒蘇和凌雅之的目光齊齊地投射在了他的身上。凌陽所說“在金陵”,指的就是寄養(yǎng)在伯父凌昭家的時候。而凌昭,正是凌雅之的親爹。
溫縈不太清楚凌家的情況,疑惑道:“你這么小年紀(jì),做什么飯,家里沒有仆人嗎?”
凌陽目光閃爍了兩下,搖了搖頭,睫毛遮住了漆黑墨彩的眼睛。
凌雅之覺得不對,一改素日笑嘻嘻的面容,峻色道:“你在金陵的時候,凌昭還讓你做什么了?”
他就這樣直呼老爹的名姓,且不帶絲毫的感情,臉色也不像是提及至親該有的樣子。凌陽像是被嚇到了,又像是不愿回憶在金陵住的時光,吭哧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凌雅之沉聲道:“你給我大膽的說!”
凌陽身子一顫,囁嚅道:“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打掃侍奉之類的活?!?p> 寒蘇忽然說道:“只是如此嗎?你初入銀月宮時手臂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凌陽下意識捂住胳膊,說道:“我.....”
凌雅之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掀開他的衣袖。那不算白皙的臂膀上遍布了大大小小的疤痕,雖然已經(jīng)痊愈,但疤痕卻是永遠也消失不了的。
凌雅之的眉心緊緊蹙起,咬緊牙關(guān),俊秀的臉龐變得冷峻猙獰,隔著七步遠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低氣壓。
童年血腥不堪的記憶如滔滔江水般涌回凌雅之的腦海中。
一向以一副風(fēng)流翩翩公子形象示人的凌雅之從未露出過如此殺意騰騰的表情。凌陽被他嚇呆了,由他扯著袖子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寒蘇從書桌后站起來,繞到凌雅之身邊,將兩人扯開來。他半個身子擋著凌雅之,晃了晃他肩膀,道:“雅之,醒醒!”
凌雅之猛然抬頭,握緊的雙拳幾乎要把手中的折扇捏碎。寒蘇見他似有怒火攻心之狀,立即點了他的穴道。凌雅之身子一軟,雖未暈厥但渾身失力,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寒蘇拉住他的胳膊,將他扯到榻上。
溫縈看著面前風(fēng)云急轉(zhuǎn)的狀況,走上來小聲道:“他怎么了?”
寒蘇道:“急火攻心,休息一下就好?!?p> 凌陽跑了過來,聲音帶著一絲哭腔:“我...表哥我不是故意的啊,雅之哥他....”
寒蘇安慰道:“不關(guān)你的事,這是他的心魔發(fā)作,你先出去?!?p> 凌雅之半癱軟在榻上,微睜著眼,胸口起伏的厲害。寒蘇想把凌陽拉走,不再刺激他,卻被他掙扎而起阻攔道:“你站住!”
凌陽的腳步卡住,轉(zhuǎn)過身結(jié)巴道:“怎、怎么了,雅之哥。”
凌雅之喘著粗氣道:“你把話說清,像他這種敗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yīng)收養(yǎng)你。你怎么會到了他家,又被他打成這樣?”
凌陽眼圈亦紅了,說道:“我祖父和爹在蜀都做生意很多年,與金陵親戚聯(lián)系不多,并不知道凌昭伯伯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爹破財去世后,好友離散,無法只能將我交托給凌昭伯伯。他將我留下,是因為、因為他看上了我家蜀都唯一剩下的老宅,對我打罵,是想讓我交出地契。”
凌雅之急道:“你交給他了?”
凌陽搖搖頭:“那是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我就是死也不能交。我受不了了,才從金陵跑了出來,到了這里。”
凌雅之聽了,稍微緩過來一口氣。寒蘇對凌陽說道:“既到了這里,以后便不要擔(dān)驚受怕了。你雅之哥不大舒服,你到外面去等著?!?p> “是。”凌陽看凌雅之的狀況實在不好,行了個禮就匆匆退下了。
凌雅之還想追出去,寒蘇又一指點上他靜穴。凌雅之沒有防備,身子徹底癱軟下去,歪在榻上閉上了眼。但仍眉心緊蹙,面如土色,想來入了夢都不能安生。
溫縈抱了一床毯子來,遞給寒蘇。寒蘇接過毯子,蓋在凌雅之身上,長嘆了一口氣。
為了讓他好好靜靜心,寒蘇溫縈二人離開書房,溫縈終于有了機會問道:“哎,這是怎么了,凌雅之怎么這么激動?”
凌陽也乖乖地站在回廊上,神色有些慌亂,看二人出來也迎了上去:“表哥,這到底怎么一回事?”
寒蘇眼神空蒙,極慢地眨著眼,似在回憶從前,他說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p> 凌雅之的家庭像一部狗血劇,還是能將看客氣吐血的那種。
凌昭是家中獨子,從小被溺愛非常,長大成了遠近聞名的敗家子。他年輕時裝模作樣地讀了幾天書,沒考上功名,靠著父親凌保平金陵刺史的官爵成日惹是生非。一度做出強搶民女當(dāng)街強奸的惡事,直接將年邁的老父氣死在床榻之上。
為平息怨怒,凌昭娶了那個倒霉催的民女寧芝,生下了凌雅之。
凌昭嗜酒,每每和狐朋狗友喝多了便要鬧事。幼時凌雅之目睹最多的,便是醉酒的爹痛打柔弱的娘。凌昭人高馬大,經(jīng)常把寧芝打得認(rèn)不出人模樣來。有時急了,還會連著凌雅之一同拳打腳踢。
女子雖弱,為母則剛。寧芝為了保護兒子,將凌雅之送去一武學(xué)高人處學(xué)藝。
凌雅之離開那個地獄般的家時別提多開心了,想著好好學(xué)武功,學(xué)成后保護娘親不再受那禽獸父親的凌辱。
然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某一日,他歸家探親,剛踏入門口,便聽見撕心裂肺的吼叫聲。他轉(zhuǎn)過影壁,親眼瞧見醉酒發(fā)瘋的父親,在院子里死死抓著母親的頭發(fā),往一顆大石頭上重重的磕去。
一下、兩下、三下。
寧芝的頭顱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
濃稠的血噴涌而出,順著石頭凹凸不平的表面滲入草坪。
母親的哭嚎漸漸低沉下去,血肉模糊的臉早已分辨不清容貌幾何。而父親渾身沾滿母親的血跡,猙獰地咒罵著,根本不像是凡塵的人,而像是地獄而出的惡鬼。
凌雅之忘記了自己是怎么撲上去的,師父所教的武功招式全部丟在了腦后,只知道一拳一拳錘向父親的頭。
只可惜他年幼,尚且打不過力壯的凌昭。
他被一腳踹在腹部,頭磕在地上,暈了過去。
大約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久,他醒了過來。凌昭不知所蹤,母親的尸體還躺在他身邊,爆出的一顆眼珠死死的盯著他。
他永生難忘那顆變了形的頭顱。
那天之后,凌雅之離開了凌府,離開了金陵,沒有給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語。
凌昭賣掉了祖上留下的一棟萬金之?dāng)?shù)的宅邸,依舊過的紙醉金迷。沒有人知道他殺妻棄子的惡行。
溫縈從前不知凌家有這么多狗血的故事,今天聽聞了十之八九,心里不大舒服,說道:“我有點理解他了?!?p> 寒蘇疑道:“你如何理解他?”
溫縈想到的是上一輩子自己缺了大德的老爸,他雖然沒有凌昭那樣惡劣,但依舊是個拋妻棄女的惡棍。她笑了笑,說道:“雖未親歷,也能共情?!?p> 凌陽有些擔(dān)憂,小聲對寒蘇道:“表哥,你說凌昭伯伯不會來尋我?”
溫縈道:“來尋又怎么樣,這里高手這么多,還能讓他強搶了去?”
凌陽道:“表嫂你有所不知。親眷托孤,必有官府蓋印的托孤書。我尚未成年,理在凌昭伯伯那里。他若真鬧起來,還有的扯皮。”
溫縈不禁笑道:“這有什么,我們把你藏起來,死不承認(rèn)就完了。他能耐再大,還能將銀月宮翻個底朝天?”
“縈兒此話深得我心。”寒蘇將凌陽拉倒兩人中間,說道:“凌陽,若真有什么事,你就躲起來別露面。銀月宮不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p> 凌陽倍感溫暖,噙著眼淚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