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彩云追月
第二天媽媽找翠茹嬸嬸借鞋樣子,一進房間就看見彩霞在繡花。碧綠的荷葉襯托著粉白的蓮花,一針一線按照顏色的漸變繡得跟真的一樣。“這么漂亮的荷花!給誰繡的?”
彩霞紅了臉,只低頭繡花沒有接話茬。
“正學(xué)呢,胡亂繡!早點學(xué)、早點準備嫁妝、早點嫁人也不錯!”翠茹嬸嬸接過話嘲諷著?!扒靶┨炖现芙o彩霞說媒,說喬頭有個小伙子今年二十來歲,家里條件不錯,他大是鐵路工人。我想著還有門,后面一打聽,光考大學(xué)在高三就蹲了七年,今年第八年,真是八年抗戰(zhàn)!我就沒理這個茬,前兩天來問我,我說娃還碎再等幾年!結(jié)果老周還氣哼哼地走咧!我看嘢(昨天)會上那個娃就不錯,就是不知道屋里啥情況?”
“我看那個娃也不錯,人不光機靈樣子也好!要不你讓她大去問下雙全老師屋里啥情況!”
正說著麥芽挑門簾進來,嘴里喊著“彩霞?霞霞在沒?”
“你咋也不上學(xué)去?這不上學(xué)還擠熱鬧咧?”翠茹嬸嬸問著。
“我不愛上學(xué),就愛給我媽做飯、洗衣服、繡花?!丙溠啃呒t著臉答道。
“不上學(xué)咋辦呢?就在家喂雞、喂豬、放羊、種玉米、搬玉米、砍玉米桿、點蒜、種麥、割麥……”我媽嘮叨著。
“彩霞你看這襪墊我咋每次都繡歪了?”麥芽說著遞過手中的白色鞋墊給彩霞看。上面繡著一片還未成形的葡萄葉子。
“這十字繡得數(shù)著線來,特別容易串行,對于剛學(xué)的人來說有兩種方法好上手。一種是買那種帶細格子的布,還有就是用筆在鞋墊上畫出格子?!?p> “還是你在行!”
“我也是前兩天問我媽才知道地?!?p> “你出來,咱兩到我屋里繡走。”
彩霞跟著麥芽一前一后來到麥芽家里,線線嬸嬸出去了,家里靜悄悄地,麥芽把彩霞領(lǐng)到自己房門口,揭開喜鵲登梅的寶藍色門簾推開兩扇黑漆門,左手是大炕,炕頂頭是只紅色的大箱柜。麥芽從箱柜上端出一只小小的鞋匣子過來,掀開木蓋里面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大大小小十幾雙鞋,有棉的有單的,針腳細密針針都飽含著細心和耐心。這是麥芽夜晚在燈下低頭一針一線的成果,究竟要多少個夜晚才能完成這項工程只有麥芽自己清楚。
“從啥時候開始做這個地?”
“暑假吧?”
“你媽現(xiàn)在輕松多了,家里家外都有你呢!”
“其實我五歲就沿著碎板凳開始洗鍋,七八歲就可以做飯呢,我多做點她的咳嗽就會輕點,真希望她早點恢復(fù)!”
“劉小軍是不是也不上學(xué)了?”
“嗯,去他大隊的面粉廠上班去了!”麥芽紅了臉答道。
“聽說他大是隊長!”
“嗯,大家都這么說,其實隊長是他大伯!”
“將來肯定有前途!還是你眼光好!”
“其實我想上學(xué)呢!可是家里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子,我媽身體又不好,我能咋辦呢?”
“我也想納兩雙嚡呢!”
“好做很?我這嚡樣樣多很,你要啥樣有啥樣!”
“可是我不知道他穿多大的?”
“誰?是不是胡大明?”
“嗯!”彩霞臉紅到脖子里去了。
“他個子高,給,這個合適。”說著麥芽就把報紙剪成的鞋樣子給彩霞遞過來。
“你就這么確定?”
“沒問題,相信我!”
一直到天黑彩霞才回來。一進院子就聽見李老師的聲音,彩霞趕緊改變路線躲進自己房間里。
“彩霞是不是想通了要回來上學(xué)?”
“這女子念不進去,我都愁死了!本來還想讓她念個師范將來當(dāng)個老師。”
“那就抓緊時間讓娃回學(xué)校念書!”李老師說著夾了一口豬耳朵放進嘴里。桌子上放著四盤菜,一盤紅油拌豆芽、一盤涼拌面筋、一盤涼拌豬耳朵、一盤炒肉丁(把紅蘿卜和肉都切成小丁炒熟)和一瓶酒。
“聽說胡大明也是你班里的娃?”
“這個娃學(xué)習(xí)特別好!”李老師一聽就明白了。心想:今晚這飯是鴻門宴呀!咱可不能為了這點兒女情長毀了娃的前程。于是他打定主意道:“不過他是家里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屋就在咱胡家村?!?p> 彩霞爸爸眼神也從燃燒著希望的火光慢慢暗淡下來。
“娃學(xué)習(xí)好將來肯定就不錯!娃她姨夫就在教育局呢!”彩霞媽說著。
“那你家還不讓彩霞好好回去上學(xué)?人家大明將來前程一片光明咱娃就有點落后咧!”
“那倒是,她姨夫就說叫娃好好學(xué),考個師范將來能安頓個好學(xué)校?!?p> “娃他姨夫是教育局哪位領(lǐng)導(dǎo)?”
“我也不知道是管啥的,叫伍愛國你可能都能認得!”
“是伍局長??!”李老師脫口而出道。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是啥職位,反正人家是國家干部咱都甚不去他屋,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去下?!?p> 聽到這里雙全老師雙目燃起火辣辣的火焰來,嘴里喃喃道:“其實大明這娃家里情況還不錯,他爸弄了個建筑隊,家里才蓋了三層小洋樓。但是你家可不能讓娃們過早地戀愛,免地影響娃們學(xué)習(xí),下學(xué)期就要初中升高中或者考中專了,時間寶貴千萬不能半路上出個啥岔子!彩霞今年要是跟不上可以復(fù)讀一年,明年再考中專或者上高中都連上,有啥不會的都可以來問我,我?guī)У陌嗄昴耆h第一。”
“雙全,哥想問你,你的教學(xué)成績年年第一,為啥還不想辦法轉(zhuǎn)成公辦教師?”
“老哥,我年年都想呢,就是沒有關(guān)系莫!”李老師呡了一口酒嘆息道。
“我給你問問娃他姨夫,你可得準備點禮當(dāng),我不要,我是給你跑腿的?!?p> “兄弟,我敬你一杯!”說完李老師干了白瓷鐘里的酒,眼睛里紅紅地。
“雙全老師論理我不該說這話,可是我也覺得該提醒一下大哥,你看轉(zhuǎn)轉(zhuǎn)一個人從那么遠嫁到咱這,多年都沒回去一回,福娃也這么大咧,你兩個還嘔啥氣?平時對轉(zhuǎn)轉(zhuǎn)好點,日子就順當(dāng)咧!”翠茹嬸嘮叨著。
“說起這事我就著氣,福娃都叫二十了,你問她給娃做過一件衣服還是納過一雙嚡,要不是我老娘身體好,一天三頓飯我都不知道在哪吃呢!”
“身體不好,可不是不由她么?人家嫁給你的時候可水靈著呢!平時對轉(zhuǎn)轉(zhuǎn)好點,心情好了人就精神了,做啥也就利索咧!另外轉(zhuǎn)轉(zhuǎn)也舍不得吃啥好的,身體能好起來嗎?你倆是不是還沒在一個鍋里吃?”
“我吃我媽做的飯,她自己愛吃啥做啥!只要我有啥就給她吃啥!”
“咱這地方水土好長出來莊稼也壯實,可是玉米再好吃也不能天天玉米糝子、玉米攪團、玉米面饃!”
“這不是咱屋情況不好么?我這些年一門心思教書,光想著把人家娃教好,都沒時間管福娃跟莊稼,哪還有時間管她?工資就那一點,人總想省點將來給福娃蓋房娶媳婦!”
翠茹嬸嬸和彩霞爸爸嘆了口氣,看來只能說到這了。將來轉(zhuǎn)正了,條件好了轉(zhuǎn)娣就能跟著享福了。
李老師從彩霞家里出來后,月光格外明亮,路上的坑坑洼洼都清清楚楚的,楊樹的樹枝直挺挺地刺向黑夜,槐樹枝上的每一個刺都清清楚楚地立在清冷的夜空里。他把左右手交叉到棉襖袖桶里,深深地呼出一口白氣,邊走邊吼起秦腔《拾黃金》里的句子“西北風(fēng)吹地我渾身戰(zhàn)姆,我的爺呀,啊……啊……是我上前把黃金這么一接,哎呀我的家家,雖然未曾上稱,足有半兩輕重?!?p> 到了自家門口,他扣起漆黑的大門上的一只門環(huán)嘴里吼著“轉(zhuǎn)娣、轉(zhuǎn)娣開門!”
“等下、等下、來了!”
轉(zhuǎn)娣嬸嬸趕緊從被窩里爬出來披著棉襖拄著拐杖挪著步子出來開門。
一股酒味撲面而來?!罢@會才回來?”轉(zhuǎn)娣嬸嬸輕聲埋怨了一句。
李老師臉上洋溢著笑容,“你不懂!”一句話未了就像一陣風(fēng)一般消失在后院的窯門里。留下轉(zhuǎn)娣嬸嬸獨自一人呆立在清冷的院中。久違的笑容讓她心中涌起一陣暖流,這笑容多像二十年前的他啊,那時候一切都是那么地生機勃勃,生活里處處洋溢著歡樂!如果沒有疾病一切該多么美好!她用袖子搽去眼角的淚水才默默地關(guān)上了厚重的木門推上木栓子,一步步慢慢地挪向獨自生活的門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