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八 燕南王
回過神，完顏坦已給他擦拭了兩處傷口。
韓雙玉擦了擦眼淚，收起滿心的委屈心酸懷念，趕緊為自己辯解：“孩兒……是許久沒見阿爹，太過想念所致！只有見了阿爹，孩兒才會忍不住……孩兒這些年從未為任何人哭過！”
“很好！”
完顏坦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
“玉兒總算是長大了，有大人的樣子了！”
之后，完顏坦給韓雙玉處理好傷口，命仆人留下來照顧韓雙玉，簡單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
仆人在完顏坦走后自報名姓，并稱少爺來的倉促，這里還未添置少爺起居用度的東西，然后囑咐句“少爺還請老實躺在床上養(yǎng)傷”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仆人口里喊出那句少爺時，韓雙玉就預(yù)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兒時周圍的人不是都喊他小王爺么？怎么現(xiàn)在改口了！
待仆人走后，韓雙玉開始打量這間屋子。
他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作為王族后人回歸王府，阿爹就算不會向天下人昭告這件事，也會給他準(zhǔn)備一桌宴席，帶他認(rèn)識他麾下各部勢力，然后對部下宣告，如今親生兒子歸來，大家日后要協(xié)助他在完顏一族扎穩(wěn)根基之類。
可是，當(dāng)他抬頭看向房頂時，心頓時涼了一半！
他發(fā)現(xiàn)，這本就是一間普通的木屋而已，和自己見過的普通農(nóng)戶家粗木房頂一樣，沒有漂亮的鏤花頂，沒有屏風(fēng)，沒有簾帳，有的只是一張木床，一張木桌，幾把椅子。
這好像是一處簡單居所，比王爺巡游或者私造的郊外宮殿要簡陋不少，更像是借住別人的農(nóng)家小院，而且，這明顯不是家鄉(xiāng)的建筑，這還是在中原地盤上！
這，到底是哪里？
他心里產(chǎn)生了諸多疑問！
難道阿爹把我放在了別的地方，他還不想讓我回家，與家人相認(rèn)？
不，不能這樣胡亂揣測，這是對阿爹的不敬！
可是，他心里還是好奇這是個怎樣的地方，很想出去外面看看，于是他試探性地動了動自己四肢。
阿爹的創(chuàng)藥果有奇效，給他涂完不過半個時辰，他已經(jīng)感覺到手臂肩膀腰腹間的傷口已經(jīng)不疼了，而且，無論他這么動也不會流血，他完全可以下床活動。
掀開被子，他小心翼翼下床，扶著床邊墻壁走到門口。
推開門，恰巧遇到仆人抗著一個大箱子回來，韓雙玉嚇了一跳，險些摔倒，還好仆人身體強壯力氣大，他一只手扶箱子，騰出另一只手只用兩根手指捏住韓雙玉的衣服，他就牢牢地站穩(wěn)了。
“少爺，不得已得罪，勿怪！”
見仆人如此懂禮數(shù)，韓雙玉笑著說無妨。
剛才這仆人介紹過，他叫阿右，他還有個兄弟叫阿左，現(xiàn)在跟在王爺身邊。他本來是跟著王爺做一些私事的，現(xiàn)在少爺回來，他又兼著負(fù)責(zé)起他的起居來。
阿右是個外粗內(nèi)細(xì)的人，他身體強壯，腦子可不笨。王爺回來的路上就說過了這位小王爺?shù)拇笾聽顩r。他自幼漂泊在外，如今回來卻無法以王族身份正式回府，王爺心里很愧疚。他也想讓他回家的時候有個名分，可是如今完顏一族內(nèi)部動蕩，他靠偽裝好不容易躲過海陵王的毒手，如今若韓雙玉突然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之下，很可能會引起他的疑心。所以，坦王爺只好先委屈他藏身外面。
阿右見韓雙玉不住打量，從他失落的眼神中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安慰道：“少爺久居中原，忙于大事，可能對這里的事情不怎么了解吧！”
韓雙玉面露歉笑，點頭說沒錯。
“少爺須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而且，欲成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是要吃很多苦頭的！少爺所受的苦遠(yuǎn)不及王爺?shù)囊话?，所以請少爺拋棄舊時在中原的架子，安心住下吧！”
聽到那句“少爺所受的苦遠(yuǎn)不及王爺?shù)囊话搿睍r，韓雙玉頓時滿心驚訝疑惑，好久他才抬頭問阿右：“阿爹，受過很多的苦？”
阿右嘆了口氣，緩慢地點點頭。
“少爺被送走的時候還小，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包括王爺?shù)纳硎溃愕纳硎赖鹊?！?p> 接著，韓雙玉從阿右嘴里聽到了一個完整的家族故事，也是完顏坦的故事！
原來，完顏坦是完顏宗干隨太祖阿骨打征遼時帶回來的契丹女子所生后代，與海陵王完顏亮不同，他母親出身低微，被諸多妃子排擠，他自幼便在欺凌嘲諷中長大。因此他也養(yǎng)成了孤僻寡言的性格。
在皇室中不受重視，他缺少的不只是來自父親的疼愛，還缺少同族的拉攏和支持。他們母子漸漸成了整個完顏一族最微弱最易被忽視的一支。
而對比之下，而其兄完顏亮等自幼被父親器重，又有母家疼愛，自幼就養(yǎng)就了勇猛好斗的性格和欲成大業(yè)的野心壯志。
幾個兄弟出落得愈發(fā)光彩，而他漸漸活成了一只地鼠，不喜見光，蜷縮地下。
待他成人那一年，兄弟們都跟隨父親外出捕獵天鵝。他們完全忘了這件事，那天，沒人給他辦成人宴，沒人跟他喝慶生酒。
他們歸來之時，駿馬馳騁，揚起沙塵，空中盤旋著一群眼神銳利，白毛黑斑，有著珍貴白足的名鷹海東青。兄弟姐妹們滿臉笑顏，嬉笑追逐，有人不時從口袋里掏出一粒?，摪装l(fā)亮的珍珠，他躲在暗處觀看，那亮光和笑容深深刺痛著他的眼睛！
那是他這個脫群孤弱的狼永遠(yuǎn)體驗不到的快樂，因為父親都快把他這個膽小畏縮的兒子忘卻了。
金人勇猛善戰(zhàn)聰明睿智，不會有他那樣經(jīng)不起言語嘲諷受不起挑唆打斗的后代的！他越是不敢站出來正面回?fù)簦诟赣H眼里就越是懦弱，自然而然，他就不配做他的兒子！
沒想到，那個一開始最愛欺負(fù)他嘲笑他，搶他東西的完顏亮，不僅出落得風(fēng)光無限，文韜武略，竟然還成了大金國的皇帝！
還好完顏坦很久以前就藏匿了鋒芒，身邊不帶力士，不碰兵器不談戰(zhàn)事，一心宅在家里擺弄琴棋書畫，逗鳥喂魚，雖然長了女真力士魁梧的身材，內(nèi)里散發(fā)的卻是一股文人的氣息！
多年以前，完顏亮還特意過來嘲笑他，說他丟金人的臉！不過，很久之后，他隨完顏貴族自上京一起遷到燕京，被封了個什么“燕南王”丟到距離中都很遠(yuǎn)的地方之后，他就漸漸淡出了皇族的視線。
完顏氏內(nèi)部諸多叛亂，與遼與宋或戰(zhàn)或和，他都充耳不聞，也禁止府邸內(nèi)人去打聽，直到整個完顏一族快被完顏亮屠殺殆盡！就這樣他慢慢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期。
期間，完顏亮也曾對這個分別已久，遠(yuǎn)在都城之外的弟弟有過懷疑，動過惻隱之心，不過當(dāng)見到他府邸寥寥幾人，一片凄清冷落樣子之后，他便打消了要殺他的念頭！
他府邸，多處屋頂瓦片已損壞，墻也因為年久失修，墻皮剝落露出里面石磚，多處柱子飛檐已掉漆失色，整個府邸破敗不堪，很難想象這竟然是燕南王府！里面，仆人甚至大冬天都沒件御寒棉衣，站在呼嘯冷風(fēng)里哈著手打掃院子！而這皇族后人同樣因為缺衣少碳，凍紅了雙手，在窗前固執(zhí)地與寒風(fēng)作對，一遍又一遍研墨，不讓其凍住，艱難地寫下從書中抄錄最后那幾個字。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完顏亮突然想起了幼時弟弟完顏坦讀給他的那句三國時期曹植寫的詩！
完顏氏很多人受宋人儒家道家思想影響，甚至好多人研習(xí)宋朝詩詞文章，與宋朝名仕交往，于是他們自幼便開始學(xué)習(xí)文字，接觸詩詞。這句詩道理淺顯易懂，他也輕易地記了下來！
海陵王弒君篡位之后，怕皇位不穩(wěn)，很快便向宗室開刀，之后幾乎將太宗后代斬殺殆盡。
奇怪的是，完顏亮殺了那么多宗室的人都沒有過自責(zé)悔過之心，如今見到完顏坦，他的心竟然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
完顏亮沒有對完顏坦下毒手，帶著自己的一隊精銳，僅在墻外逗留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就全部調(diào)轉(zhuǎn)回城?？赡苁撬歉睒幼?，已經(jīng)沒有讓他動手的必要了吧！估計他那副孱弱的身板，不久以后不是凍死就是病故。
這以后，完顏坦更是深居府里，幾乎不出門，經(jīng)常徘徊在外面監(jiān)視燕南王府的海陵王的人都開始懶散起來，不忠本職，因為他都覺得監(jiān)視這種廢人對于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大才小用！
而事實真如海陵王等人看到那般？非但不是，簡直大相徑庭！
燕南王這些年僅讓幾個年老體弱的人來看家，自己簡衣素食，封閉在家，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在完顏一族眼皮底下求茍活罷了！
實際上，他非但不是海陵王眼中見到的那般落破，反而背地里拉攏了大批江湖勢力！不僅與三花教暗中勾結(jié)，還派遣了無數(shù)高手蟄伏中原，如今，像金釵夫婦等高手雖已葬身異土，但后起之輩如雨后春筍，他的勢力仍在不斷發(fā)展。
完顏貴族未遷都時，完顏坦母親有高見，說過皇族內(nèi)部恐有紛亂，他們母子夾在其中水深火熱，勢單力薄，夾縫求生，不論倒戈哪方都會招致禍端，不如提早做好抽身的準(zhǔn)備。
那時，恰好，母親身邊有個心腹是曾留守在燕京的郭藥師表親的好友，有些實力。
郭藥師本是遼人，曾帶兵抗金，后因人猜忌，判歸宋朝，聯(lián)金抗遼，之后被金兵打敗就歸降金人，成了燕京留守。
其表親，姓李，名尚，在燕京經(jīng)營幾家酒肆，幫藥師暗中斂財拉攏能人。
后來藥師坐罪入獄，幸虧李尚買通獄中熟人，最終靠偷梁換柱，使藥師免去一死，落了個家產(chǎn)散盡。再以后，藥師隱居起來，不問世事，李尚暗中仍與藥師舊部保持聯(lián)絡(luò)。
完顏坦母親那時正好有南下意愿，便讓心腹私下里去與李尚相認(rèn)，并帶了一封她親筆書寫的信箋。信中，完顏坦母親說出了自己欲與其聯(lián)合的意愿，并表示愿意帶著年紀(jì)尚輕的完顏坦南下。
李尚幾乎不暇思索就答應(yīng)了這件事，并應(yīng)允夫人日后有任何需要，他必定竭力支持。
之后，年少的完顏坦便開始了他秘密南下拜師求學(xué)，跟隨各路高人學(xué)武的生涯！
為了方便他常年南下燕京去學(xué)武，李尚還讓易容術(shù)高超的昔日好友裘冉專門來一趟照著完顏坦的臉做了一張面皮，給一個和他身形相近的人帶上，常年在家假扮他。
好在完顏坦本就是個皇室內(nèi)可有可無的存在，沒有多少人會關(guān)注他，而且他常年告病在身，也不怎么出門。加之每次他外出求學(xué)時離燕京也不遠(yuǎn)，經(jīng)常會回家。平時完顏宗干要事纏身不會來探望他，除了些重大日子需要現(xiàn)身他會提前回來準(zhǔn)備之外，他幾乎不用擔(dān)心穿幫，因此這么多年也沒露出過什么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