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夏,烈日炎炎,似能燒灼一切。遠處的山,近邊的樹,眼前的草,腳下的地,無時不散發(fā)著熱氣,人身置其中,仿佛身置蒸籠。
田地更甚于此,遙遙望見山腳下有一片瓜田,一道精瘦的身影正抓著一把鋤頭,弓下身子哼哧哼哧的悶頭鋤草,汗水如同下雨一般落在瓜田中,可那身影卻只是用衣衫抹了一把,毫不在意。
廣闊的隴地中唯有這一個動點,隨著身體的上下起伏,藏在草帽下的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的面容,這少年神色堅毅,線條分明,從被汗水浸濕的單褂中伸出的兩根手臂,呈現(xiàn)出麥子一般的色澤,下身是一條肥大破舊的粗麻長褲,一直挽到了大腿,赤足踩在柔軟的泥地上。
這少年姓何,無名,不是本地人,八歲那年故鄉(xiāng)發(fā)了洪水,不得已才隨著父母和大五歲的哥哥遷至于此,在這個叫寶安村的地方安了家。
離家時母親已有了身孕,在遷家途中又遭了三天的寒雨,在這里剛剛住下時,就已經(jīng)渾身哆嗦站不起來了,她在一個黑黢黢的凌晨開始哀吟,少年記得清楚,紅色的月亮正沉在東方的林尖上,哥哥在院子中焦急地轉(zhuǎn)圈,少年在屋外呆呆地看著開始破曉的天空。
母親分娩時醬色的血順著床沿流了一盆,回光返照的叫聲切割開爬滿潮濕黑斑的墻壁,穿過茅草鋪蓋著的屋頂,向墨藍色的天空飛去,這聲音哀轉(zhuǎn)鋒利,在一陣嬰兒的啼哭聲突兀地升起后便戛然而止。
母親合眼時沒留給少年和哥哥一句話,只是留下了一個健康水靈的妹妹。
“叫清兒吧?!备绺绲?,他抱著還在哭的妹妹,眼神中流出溫柔的波浪。
父親在此后的日子中沉郁悲痛,不再有過笑容,頭發(fā)在短短幾天就變得花白,少年記得父親每天日落的時候都會來到母親的墳前,呆呆地一直坐到月上中天,父親把母親的墳安在了草屋西側(cè)的小丘下,那里有一顆枝干歪扭的老槐樹。
每次少年踏著黑沉的夜色來尋父親回家時,總會忍不住顫栗,野草中的喇喇蛄在林間響亮地鳴叫,山坡上的松樹沉默威嚴地聳峙,他看見父親手里抓著地上的土,臉上的皺紋像是墳后黑黃色的丘壑,眼神卻像悲哀的月光。
父親在一次上山砍柴的過程中再也沒有回來,哥哥哽咽著說大概是遇到狼群了,他只找到了一只沾著血的草鞋。
十三歲的哥哥成了家中唯一的頂梁柱,哥哥后來租了一片瓜田,這種瓜的營生便落在了少年的肩上,少年每天挑著水扛著鋤頭在隴地與家中往來,早上迎著微明的太白星出門,晚上披著清寒的月光回來,少年知道哥哥每日更加辛苦,所以自己腳上磨起了血泡,肩膀疼的要命,也一個人悶在肚子里。
哥哥除了打理七畝種著高粱和小麥的隴地之外,每日還會從村東頭一直走到村西頭,尋找剛生完孩子還在哺乳期的女人,為妹妹討要一點多余的奶水。
或許是哥哥為人謙卑和善,在村中留下了極好的人緣,又或許只是那些體態(tài)豐腴的村婦們心存可憐,愿意施舍,身體羸弱的妹妹得以活過了斷奶期。
大概過了兩年,家里來了兩名模樣兇狠的官兵,像惡神一樣踹開了家門,不由分說給了哥哥幾個巴掌,就往村外拖,說是抓壯丁,哥哥不從,于是他們就掄起了手中的棒子,爐子上的水壺翻在門口,灶臺上唯一的一口黑鍋碎成了兩半,燒了一半的土豆?jié)L進了爐坑,兩個人幾乎打翻了家里的一切,哥哥跪在地上哭求住手。
“照顧好妹妹!”哥哥抹著淚道。
少年怔怔地看著哥哥離去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哥哥的肩膀像癟掉的秸稈一樣塌陷,他從沒見過哥哥這樣的肩膀,記憶中哥哥的后背永遠闊直挺拔,堅毅有力,哥哥的臉上永遠笑容如風(fēng),從沒像離開時這樣的狼狽低微。
少年對那段日子所有事情都感到模糊不清,就像是醒來后不記得夢中的細節(jié)一樣,那些令他痛苦的回憶像夢一樣虛無,有時他覺得自己就是做了一個漫長的迷夢。
或許只有如此,他才能獲得少許在現(xiàn)實里繼續(xù)生活的力量。
時間一晃十年過去,妹妹在村中大概所有女人的奶水中長大,雖然每天吃著沒有幾粒米的稀粥,可還是成為了村中最水靈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同齡的男孩在背后偷偷惦記呢。
哥哥的那幾畝隴地因沒人照看,到了第二年就被人分的徹底,好在少年留住了自己的瓜田,如今雖只靠著這片瓜田生活,日子清貧,可少年依舊能夠每天面帶笑容,在雞叫之前就扛著鋤頭出門——他對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很知足了。
天空朗澈曠闊,無半點云彩,遠處立著幾棵柳樹,在這燥熱明亮的空氣中,像是燒成了一團高低跳動的墨綠火球,少年在這田地里已蒸了大半個時辰,等他想要放下鋤頭休息時,才發(fā)現(xiàn)腰已經(jīng)直不起來了,衣衫也猶如被扔進水里泡過一樣,汗水順著衣角滴答滴答地直往下滴。
“嘶——”
少年倒吸口氣,干裂的嘴唇隨著呼吸發(fā)痛,背部的肌肉開始緩緩舒張,他晃了晃腰,勉強直起了身。
拄著鋤頭,少年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雙腿與腰間的酸痛此時方才一絲一絲地爬了上來,像螞蟻一樣鉆進皮膚與血管中亂走,他又這樣直挺挺地立了好一陣,直到感覺有一些舒適,才把臉再次埋進了隴地中。
鮮綠的枝藤和寬大的秧葉一層一層的交錯覆蓋,在這片不大的隴地中向著陽光無聲地生長,少年丟下鋤頭,拾起一把锃亮的剪子,小心翼翼地尋找每棵瓜藤上多余的側(cè)蔓,然后一根一根的剪掉。
這是一項枯燥且勞神的工作,此時已入三伏,太陽在頭頂冒煙,身上翻滾著大片從高空吹來的熱浪,地上藤蔓中躺著熟得不能再熟的滾圓的綠瓜,蹲在這樣一個地方,少年不由得想到那碧綠的瓜皮下,鮮紅飽滿的果肉和流淌著的甘甜涼爽的汁水,這簡直就是上天賞賜的誘惑,在四面皆是熱浪的晴天里,若是能吞上這鮮紅一口,只是一口……
少年抿著嘴唇,把這些想法壓了再壓。
昨日在路邊才剛剛賣掉九個綠瓜,到手里也不過二十七個銅板,如果算上一周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七個銅板,剛剛好夠妹妹學(xué)費的一半,這還是張先生見少年家里的特殊情況,用折扇敲了半天桌子才咬牙給予的優(yōu)惠。
張先生是寶安村里唯一的教書先生,論見識與學(xué)問就是村里的頂梁柱,少年想著有機會可以問張先生借一輛板車,明天好拉著他這些寶貝去城里的集市上走一走,城里賣瓜的攤位雖然不少,可總比在這鄉(xiāng)下路邊的買賣強上一些。
隆隆的破空之聲突然自背頂?shù)奶祚讽懫?,像龐大恢宏的車架碾著云端駛過,由遠及近慢慢浩大,斬斷了少年的思路,他的心隨著這聲音顫抖,身體滯住,而后猛地仰頭望去。
一道白色的長虹從東方而來,越過崎嶇的丘陵,越過平坦的田地,轉(zhuǎn)瞬便向西馳去。
白虹在湛藍的背景下像熾熱的流星,呼呼聲大作,箭矢一般橫貫天穹,肉眼隱約可以辨認出虹光里的人形。
“這是……”少年愣住了。
“仙……仙人!”
大腦足有幾個呼吸時間的空白,少年回過神后,突然跳起來向白虹追去,眼中露出不可抵擋的熾熱光芒,他揮舞雙手,向著白虹放聲高呼。
“仙人!仙人!”
少年自小心中已無什么追求,在歷經(jīng)父母的生與死之后,只是想著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當哥哥離家時,這份埋在心底輕飄的愿望開始加重,竟變成了他心中最重要的意念,活下去,跟妹妹一起,帶著哥哥的那一份,帶著爹娘的那一份,在艱難沉重的世間繼續(xù)呼吸下去。
可當他在村民的閑散話語中,得知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可以飛天踏云,御劍凌空的“仙人”的存在時,心頭陡然變得飄忽,竟然又輕飄起來,像起舞的柳絮飛向天空。
在一個溫暖明媚的午后,少年面對天上浮動的大片云海,沒來由的產(chǎn)生了一個令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荒唐的念頭——
修仙。
天地蒼茫,山川浩蕩,傳說中的云端常有仙者隱沒,或縱橫施展仙術(shù),或來去如長風(fēng),他們納天地之靈氣,有著通天修為,逆命運之輪尋求長生,與萬物精靈殊死爭斗,探靈域自然之極,渡命中可怖的雷劫,而后飄然飛升。
這是令人遐想連綿的事情,在晚霞如血的黃昏,倚著微涼的晚風(fēng),殘缺的夕陽在遠處青色的山際間一點點消逝,可以幻想自己立在九千重的萬丈天空之上,就在無邊色彩的溫暖之中,上下融成紅白彌漫的霞海,巨大的落日散發(fā)出長長的光束,射向蒼穹后便一片一片嵌在柔軟的云層,閃著鱗鱗的波影……
少年只追了兩步,那白虹就在遠方消失了,只是還余一點點嗡嗡的殘聲,少年又追了一會,耳中便什么都不剩了。
他踩著腳下的土路,呆立了許久,眼中的熾熱熄滅,化作了一聲悵然的嘆息。
少年想起了家里發(fā)黑的墻壁和爐灶,想起了吃了這頓不知還有沒有下頓的妹妹,想起了腳下碧綠的瓜田,想起來壓在背上沉甸甸沒有出路的生活,他明天還要拉著板車去集市賣瓜呢,他低下頭,不得不從幻想跌回冰冷的現(xiàn)實。
少年不敢將自己對著白云產(chǎn)生的荒誕念頭說出來,村中如果有人知道他的想法,恐怕會用手指著他笑出聲來,村里的人都知道這世界上有仙人的存在,可也僅僅停留在知道這一層面,沒有人會像他熱衷于來自午休時的幻想,仙人,不過是天上飄著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云彩。
少年邁著雙腿往回走去,肩膀低垂下來,他從路邊折下一根蘭花草,在手中打了個結(jié),放在嘴邊幽幽吹響,吹了一會兒又丟下草葉,自己哼唱著自己編的歌:
“大風(fēng)吹,大風(fēng)吹,”
“吹到天上變成了云,”
“云彩沒有了陽光就變成雨,”
“雨落到地上變成了我的瓜。”
“風(fēng)休止,風(fēng)休止,”
少年停頓,聲音突然深沉。
“我有凌云修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