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二章 殘酷大公的行動綱領(lǐng)
巖溪城,香莢蘭集市。
時近冬日,冰涼的青石磚街道上,已經(jīng)沒有太多人走動了。
披著灰色粗麻布斗篷的老人,沉默地坐在一個點心攤的木方桌旁。
他用略帶顫抖的右手,緩緩從碗中端起勺子,如水鳥般艱難地抻直脖頸,將勺中的金黃色湯汁抿入口中,然后含混不清地吧唧著嘴。
良久,他才把湯汁咽下,上下聳動的喉結(jié),在他干癟的頸部顯得格外明顯。
“安德,我老了?!睅r溪城之主,休斯頓大公,盯著眼前的湯碗怔了好久,才喃喃道。
或許是由于粗麻布斗篷的遮掩,又或許是因為在過去一段時間的煎熬里,本就年事漸高的大公愈發(fā)疲憊;
此刻的香莢蘭集市街頭,竟沒有行人認(rèn)出,這個頹喪衰老的干癟老頭,就是每年從他們那里收繳稅金的南境領(lǐng)主。
坐在桌子對面、滿頭金褐色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中年人,遲疑片刻,才答道:
“大公,您身體還很健康呢?!?p> “不,安德……”休斯頓大公苦笑著搖了搖頭,“很多時候,衰老是只有自己才會感覺得到的……即使是兩年前,我還能捧著這么一碗南瓜湯痛飲,但如今,如果不用勺子,恐怕我只會把自己嗆死……”
中年人張了張嘴,沒說話。
休斯頓大公隨手將白瓷勺子往湯碗中一扔,然后靠在椅背上抬起頭,悠然望著帝國南境,萬里無云的晴朗天空。
“安德,你還沒有到我這個年紀(jì),你還沒有體會過那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痛苦和無奈……如果換在二十年前,無論遇到什么事我都可以坦然應(yīng)對,但如今,一個丟失的‘豐饒之花’,一個首領(lǐng)雙雙消失、作鳥獸散的混蛋傭兵團,還有羅薩里奧和昆汀那兩個賤人……”
休斯頓大公一個一個地數(shù)著,話音也愈發(fā)兇狠,但最終化作一陣虛弱的咳嗽。
“安德……”他疲憊地看向?qū)γ娴闹心耆?,“我累了,我精疲力竭了,我心力交瘁了……二十年前、十年前、五年前我都不會這么承認(rèn),可我的年紀(jì)是實實在在的——我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年輕人了。”
“您應(yīng)該放松一下,不要給自己太多的壓力?!敝心耆私K于逮到機會,開口勸說道,“只是這段日子事情多,您把自己累著了……”
“我是在給自己放松啊,所以我才會帶你來集市上嘗南瓜湯,不是嗎?那頭撞上巖溪城大門的詭異豪豬,我不也是甩手交給你們?nèi)フ{(diào)查的嗎?”休斯頓大公搖了搖頭,“但有些事,我必須自己放在心上啊?!?p> 中年人抿了抿嘴:他當(dāng)然知道大公指的是“哪件事”。
“安德,有時候你會不會覺得,我的人生挺無趣的?”休斯頓大公在椅子上蠕動了一下身體,微微喘息著道,“我不像文森特·伊戈爾那樣在貴族圈子里如魚得水,自己守著個漂亮妻子,結(jié)果一輩子偷情上過的貴族妞比他們鷹息堡漁場養(yǎng)的魚還多;我不像格林姆·羅薩里奧那樣,追隨他老子的步伐征戰(zhàn)疆場、幾十年下來幾乎把帝國軍部的權(quán)威全部攬到手中……我的一輩子,就是死守在這座巖溪城里,等候著歲月給我的身軀刻上皺紋、等著死神在某一天找上門來……”
中年人深深地看了休斯頓大公一眼,保持了沉默。
“但你知道這不是事實,對吧,我親愛的安德?”休斯頓大公突然咧嘴一笑,原本渾濁的眼神也突然顯得銳利了,“不,這些年來我在黑暗里做了太多事情,但不像張揚的伊戈爾和羅薩里奧,我把它們悶在自己心里,沒有告訴任何人——即使是你,我親愛的安德,你也只是知道我做過一些事情,但不知道它們具體是什么……”
“不,我不知道?!敝心耆宋⑽㈩h首。
“這就對了,因為我相信自己的謹(jǐn)慎,任何知道它們的人,都應(yīng)該被我處理掉了才是……”休斯頓大公的面孔上浮現(xiàn)出一絲洋洋自得的驕傲,但這股罕見的昂揚神情,很快就被軀體的虛弱壓抑了下去;
最終,還是那個垂垂老矣的老領(lǐng)主,縮在椅子里喃喃嘆道:
“可是啊,歲月的確會改變一個人……我的一生,都在試圖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但到了晚年,終于還是一時疏忽出了紕漏……該死的巴西爾陛下,該死的羅薩里奧,為什么,為什么……”
休斯頓大公攥緊了干枯的手掌,在桌子上狠狠一敲,帶著風(fēng)箱嗡鳴般的喘息,低聲吼道:
“為什么,陛下要聽羅薩里奧的意見,為什么,他要給他媽的伊戈爾家族留下活口!陛下在他的紫金王座上坐了四十年,難道還不懂得斬草除根的道理?難道他就等著,有朝一日伊戈爾家族的小兔崽子把我們挫骨揚灰、報這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
休斯頓大公低聲罵完,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又意猶未盡地咬牙怒道:
“還有‘荒蕪之風(fēng)’,也他媽是一群廢物,讓他們?nèi)ソ鉀Q問題,結(jié)果不僅丟了豐饒之花,兩個頭領(lǐng)還給我玩失蹤……”
“大人,您也不必太過擔(dān)心。”中年人站起身,一邊為大公拍著后背一邊溫言勸道,“據(jù)我們所知,文森特·伊戈爾的小兒子,不過是個在學(xué)城尋花問柳的無能廢物罷了,這樣的貴族子弟我們見得還不多嗎?別說為父報仇了,這小子能不能在裂魂之地活下去都成問題……”
休斯頓大公抬起眼,斜睨著中年人道:
“是嗎?可我今早怎么收到線報,說是有一伙遷徙隊,打著伊戈爾家族的旗號,已經(jīng)在霜楓嶺一帶扎下了營地?”
中年人愕然不語,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有時候這些事情,叫傭兵團去干終究不得力啊……”休斯頓煩躁地擺了擺手,“安德,巴西爾陛下那一套‘用荒原處理廢物、以免臟手’的政治把戲就是他媽的一塊狗屎!按照我自己的性格,我是一定要看到潛在敵人被徹底鏟除、再無后患才能安心入睡的,你懂嗎?而且我絕對不能容忍,羅薩里奧在我背后的裂魂之地、插上這么一根明晃晃的釘子!”
中年人終于會意,露出了優(yōu)雅的微笑:
“您就放心吧,等此間事了,我會帶上法師隊和咱們巖溪城的正規(guī)軍,親自去南邊,把伊戈爾家族的殘余廢物處理掉!”
“行事要小心,不要留下破綻?!毙菟诡D大公伸出手,又舀起滿滿一勺南瓜湯,不咸不淡地囑咐道,“理論上,自從《王冠法案》出臺之后,帝國領(lǐng)主之間是不可以相互開戰(zhàn)的。”
“我明白,而且這事,說不定都用不著咱們巖溪城的正規(guī)軍隊出手呢……”巖溪城首席法師,五階初級魔導(dǎo)師安德·斯賓塞,用手?jǐn)n著自己的金褐色頭發(fā)得意笑道,“我倒要看看,一個剛剛建立的破爛領(lǐng)地,到底怎么應(yīng)付我的死靈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