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本花名冊
方才的僉事嘆了口氣,“這文嗣院,少更大事,不問瑣碎,如此難堪?!彼脑挷诲e,自從薛赫領(lǐng)文嗣院以來,嚴(yán)令修書,眾人幾乎是遠(yuǎn)權(quán)斗,只做讀書圣賢人。這次有些手忙腳亂了。
趙惜寧也正是知道,不想禍延無辜,而且皇帝有心讓御照司參辦,自己的職責(zé)所在,這才走了這一趟。
“陛下今次行事,實屬罕見,不過文章會確實沒有諸位想的那么復(fù)雜,與尤濟事一案無關(guān),你們可能也不清楚,文章會是長門宮奏請的,王皇后的心思,你們不是不知道,無非就是為了太子伴讀一事,文章會要淘選英才,不錯,可更緊要的,是為了選出來這太子伴讀的位子,究竟誰來坐更合適。”趙惜寧幾句話便挑明了要害。
薛赫等人恍然大悟。
“司鑒救我呀!”薛赫如釋重負(fù)。
“陛下命御照司協(xié)理,下官自然盡心竭力,況且文嗣院是何等圣賢清白之地,還不至逆了龍鱗?!壁w惜寧說到最后,言語便有些落寞。
“我等心中有數(shù)了,勞煩趙司鑒跑這一遭了?!毖招闹袊@氣,十分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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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文嗣院便將名冊遞交了明政殿。
皇帝是有夜讀的習(xí)慣的,非至亥時不寐。名冊送進(jìn)明政殿時,王皇后正巧也在。
“陛下,文嗣院的名冊送到了?!贝筘?zé)太監(jiān)舉著名冊來到書案前,雙手奉上。
皇帝不禁蹙眉,嘖道:“這么晚了,文嗣院可真能熬的啊?!?p> 大責(zé)太監(jiān)遂道:“陛下知道薛博士的性子,您的命令,文嗣院從來都是緊著做好的。”
皇帝一手接過來,瞧了瞧封面,不免道:“你呀,總是為這些個老糊涂說話?!?p> “奴不敢?!贝筘?zé)太監(jiān)面色微動,卻復(fù)又沉靜。
“做完是做完了,做的好不好——”皇帝看著這冊子并未翻開,“皇后,你且看看?!痹捯羯月洌戕D(zhuǎn)而把名冊遞給了一旁的王皇后。
王皇后看了他一眼,旋即接過手來,也不抬頭,吩咐著大責(zé)太監(jiān):“審公公,找?guī)讉€人把這合殿的燭花剪一剪?!?p> 大責(zé)太監(jiān)即刻領(lǐng)命退下。
王皇后翻看著冊子,上面不過寫了幾十個人的名字,卻都附上了籍貫、年齡等條目,可謂十分詳盡。她粗略略看過,細(xì)細(xì)瞧了幾個人,不住點頭,贊道:“這事兒還得是文嗣院來做,大博士這名冊擬得很好,這些人都可謂是我東都的才俊,如能請到,此事便是功成了?!?p> 皇帝靜靜看著她,并不表態(tài)。
王皇后又看了幾眼,頓覺有些不適,遂放下名冊,正好與皇帝四目相對?!氨菹??”她有些疑惑。
“嗯?”皇帝眼波纏傳。
王皇后思定,只笑道:“陛下讓臣妾先看名冊,可是已經(jīng)對此名冊有數(shù)了?”
“皇后何出此言?”
“其實,東都的青年才俊也就這些人,這兩年來,為了給太子擇伴讀,臣妾早已把他們的事兒熟稔于心,我不過是一介后宮婦人,尚能一一羅盡,陛下位在九州,官至天下,定是更加明察?!蓖趸屎笪⒁惶裘?,滿面含春。
皇帝頷首,順手拿起案上的一串金珠,捻在手里,逐析道:“從前薛赫提議修文冊,朕便了解了一二,明察倒也算不上,天下之大,六縣之廣,朕已經(jīng)焦頭爛額,心也不在這些小人物身上?!?p> 王皇后輕輕搖頭,“哪里是小人物,這里面保不齊就能再出一個沈可人、薛赫這等的大人物,更保不齊還有伯岳侯、廣勤侯這樣盛名的世家?!?p> “皇后慧察?!?p> “陛下打趣臣妾,誰不知草窠雖陋,能生王侯將相,趙漢天子不還是鄉(xiāng)野小民出身嗎?”王皇后將名冊擱在了書案上。
皇帝莞爾問道:“難不成這里面也能出天子?”
“陛下是天子。”王皇后此言意味深長。
皇帝聞言一愣,但也立時以掌拊股大笑,“你啊你,總是和朕作對!”
“臣妾說實話罷了?!?p> 皇帝猛然皺眉,睛光狠絕,反問道:“朕就奇怪了,你今天就一點想法也沒有嗎?”
王皇后知道他的意思,但還是搖了搖頭,一言不發(fā)。
皇帝只覺得不可思議,他凝目對著王皇后,心里有些疑惑。未幾,他拿起了名冊,翻開了第一頁,方才提吊著的面目立刻沉下來,這名冊第一個名字,赫然寫著薛其是的名字。
“當(dāng)真是老糊涂!”皇帝狠狠摔了名冊在地上。
王皇后這時才開口勸道:“薛博士是按照名聲遠(yuǎn)近來排名次的,算不得糊涂,實事求是罷了?!?p> 話音未落,皇帝刀子似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臉上,“朕,當(dāng)以為你沒有派人去過文嗣院?!?p> “臣妾是沒有,可是陛下自己派了人替臣妾去過了?!蓖趸屎鬁p淡了幾分笑意。
大殿內(nèi)一時安靜下來,只聽得外頭陣陣風(fēng)聲撲著窗門,空暇之間,還能聽見一兩聲燭花爆掉的聲音。
皇帝斂起神色,從筆架上取下朱筆,口氣也冷淡了許多,“給朕撿回來?!?p> 王皇后便起身走到書案前,將名冊撿起,奉到皇帝面前。
“陛下何至于生氣,這不,還得您的朱批?”
二人對視良久,皆是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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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青影下學(xué),文章會的消息便傳遍東都。天門榜上張貼大告示,并附上與會才俊的名單,頭一個,便是羅明。昨夜皇帝朱批,只將羅明的名字提到了第一,薛其是位列第二。
這帝后二人,心里都清楚得很,這次文章會,最主要的那是為了讓薛羅二人一較高下。
原本早朝提到此事,沒有任何異議,有些顧慮的言論,也都被皇帝一一壓下。沈可人本想就此事好好與皇帝商議,誰知高爵先一步與之商討尤濟事之案,他便不得空,只得先回學(xué)堂。而后一下學(xué),便匆匆趕到明政殿,是時,皇帝正在吃享膳,也就是休息時候吃些點心,喝一些湯品。
“太傅急匆匆趕來,所為何事啊?!彼髦蕟枴?p> 沈可人叩拜之后,緩了緩氣息,稱道:“陛下,谷節(jié)文章會,尚欠周全考量?!?p> 皇帝吃了一口酥,抬眼看他,遂將手里的半塊酥餅扔到了盤中,一旁的宮娥遂遞上浣手布,皇帝簡單擦了擦手,點了點頭道:“圣旨已經(jīng)傳到文司,太傅若有疑慮的話,來人,去把大博士請來?!?p> 聰明如沈可人在得知消息時就猜到了,這是皇帝布的好棋。
“太傅,坐,坐坐坐,別站著了?!被实墼捯粑绰洌慌缘男?nèi)監(jiān)就搬來一張凳子,讓他坐下。
“謝陛下?!?p> 皇帝方又拿起那塊酥餅,吃了起來,“正好,你先和朕說說最近太子的情況吧。”
沈可人略略低頭,答道:“太子最近學(xué)習(xí)很用功,也很善問,臣見他書法也進(jìn)益不少,聽說皇后娘娘還給太子尋了一個書畫老師,是五曇縣的人,太子每日都要去學(xué)習(xí)兩個時辰?!?p> 皇帝聽后微微頷首,“書畫雖好,終不是治國之道,他是太子,總是浪費時間在這些事情上怎么能行,”他轉(zhuǎn)而道,“朕平日里見皇后不是這么不悉大體的人,怎么能讓太子一天到晚學(xué)這些東西?!?p> 沈可人不敢言語,沉默噤聲。
“你說,皇后怎么想的?”皇帝也是思忖片刻,才問了沈可人。
“回陛下,臣以為,書畫乃養(yǎng)心怡情之道,不可革除,既然太子有這方面的天賦,不如留作平時的興趣,也好勞逸結(jié)合,不至于學(xué)習(xí)太累?!鄙蚩扇诉@套說辭滴水不漏。
皇帝笑著點了點頭,指了指他,一字一句道:“還得是你!”
“臣,實話實說?!鄙蚩扇松钪O為臣之道。
皇帝沒有再說話,君臣二人便就此安靜,等候著薛赫的到來。半個時辰之后,薛赫匆匆趕來。
“陛下萬歲?!彼卸Y而后起身,又與沈可人見禮。
皇帝遂道:“想必朕的旨意已經(jīng)傳到文嗣院了,薛卿,你主理此事,太傅有些問題想要問你。”
薛赫看向沈可人,心里也明白他的腹疑,只是文章會不得不辦?;实圩蛞怪炫拿雾樞?,他已知觸動龍鱗,今次明政殿,更要慎言。
“不知太傅有何疑慮?!毖諔?zhàn)戰(zhàn)兢兢。
沈可人也尊重他的地位,遂拱手問道:“文章會的名冊可是文嗣院擬定的?”
薛赫稍作算計,便答:“文嗣院的文冊向來備全,擬定名冊不是麻煩事?!?p> “既然如此,我倒想問問,因何只擇洛陽才???”沈可人不及薛赫回答,轉(zhuǎn)身便對皇帝稟道:“陛下,臣以為,谷節(jié)文章會實在是創(chuàng)世之舉,可比逢望評,如能年年延續(xù),必然壯大我大魏之文氣,可是,此中利弊,不得不一一道盡,臣看今次與會名冊,盡是高門大戶,沒有一個布衣百姓,臣以為,應(yīng)從六縣保學(xué)堂擇優(yōu)進(jìn)冊,讓此舉福澤我大魏全國?!?p> 這話既卡住了薛赫的喉嚨,更塞住了皇帝的嘴巴。
皇帝并不生氣,因為沈可人所言句句在理,他倒不是沒有應(yīng)對之言,只不過,他實在想看看,這個明哲保身的文嗣院,會如何對答。
“太傅所言極是,薛卿以為呢?”一句話便將難題拋給了薛赫。
薛赫頓時汗顏,只覺得腳底麻癢,站立不安,面目雖然肅穆,卻還是喘息片刻,應(yīng)道:“言語恐有頂撞,但請陛下天赦?!?p> 皇帝知他忌諱,即道:“赦?!?p> 薛赫看了一眼沈可人,不免佯作露笑道:“依太傅的意思,是要大辦?”
“大辦特辦?!鄙蚩扇俗匀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