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六,長干午市,王會人依舊叫賣著硨磲花兒。羅明心頭十分惦念,可又不敢聲張,只悄悄同羅沉說了幾次,逢午市之日,羅沉便又讓底下人去買了十塊回來,羅明開心地吃了四五塊才罷。而這時。小晴來稟事,說高家大姑娘來了,請兩位公子到前廳見客。兄弟二人于是立刻起身浣手,往前廳去了。
玉懷璧正吩咐人給高青齡烹茶,又命人端上來許多點心果子,哄著高青齡吃了好幾塊才好。正在高青齡實在吃不下了又不好意思推卻之際,兄弟二人攜手入內(nèi),好不愉悅。
“姐姐來了未曾遠迎,實在失禮。”羅沉恭敬拜了一拜。
高青齡見他就笑,真比親弟弟還親,口直稱:“你小子還是嘴皮子上找面子,裝腔拿調(diào)的,沒個正經(jīng)?!甭勓裕_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玉懷璧也笑附說:“可是,自打不上學之后,一天到晚游手好閑,人都要廢了。”只見他臉色一變就要急,高青齡趕忙道:“說是呢,如今天青影也不如以往熱鬧了,政事之變,難免牽扯這些大臣的孩子讀書,我只每日出入宮禁,見德妃為此事頭疼不已呢?!庇駪谚敌睦锸歉心钪洛?,這人倒比王玉真好上三分,又誠心待人,溫柔賢良,因此不免問了一句:“德妃娘娘現(xiàn)在還管這些事嗎?”高青齡微微點頭,纖指一抬,凝神斂氣,“沒有外人我也就多說兩句,太子最近學業(yè)很不用功,太傅的精力又都在前朝,實在顧不上太子,故而德妃一直操心他的功課,每日派人盯著天青影不說,還總是考校,弄得太子總是不愛見她?!庇駪谚祿u了搖頭,嘆氣道:“到底是庶母,為母之心,總是勞累。”
羅沉會聽話,更會接話,一時間搭上了思緒,兀然道:“娘這是想起了自己吧。”玉懷璧苦笑,佯嗔了一句:“你這混小子!”眾人便都又笑出聲來。不一時,小晴她們便奉上烹煮得當?shù)那嗌届F露,玉懷璧招呼著高青齡,“先嘗嘗這茶,我是挺喜歡的?!备咔帻g答應了一聲,遂端起盞來,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即贊道:“當真非凡,有如步入青山霧露。”羅沉兄弟二人自也品了一品,羅明亦奇道:“竟然香甜可口!”他有些不可思議,羅沉聞言放下茶盞,像是教化似地對他道:“你瞧你,也別總看些大道理的文章,平日里這些易近人煙的也該多讀讀,比方說這茶,青山霧露,須得用山泉水烹煮,以泉水浸泡茶葉,再于火上溫過即可,這茶湯要舌尖入而不燙,又不涼,又不澀,只能喝兩盞,所品甘甜,是為泉水也?!?p> 羅明不由得低下了頭,撓了撓后脖頸,有些羞愧。玉懷璧正要開口說話,高青齡卻搶先一步,用話壓住了羅沉,“沉兒,人各有志,豈可強求,難不成大道理和煙火氣還有高低之分?你這可就是狹隘了?!?p> 此一言只讓羅沉不好意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高青齡當真是淑女品格,一舉一動皆是端雅,一言一詞更是剔透,她繼而道:“便如之前的文章會,你能做到明兒那樣嗎?故可知,世間之學識,各有千秋,有你說的平易近人,也有他人鉆研的圣賢哲理,孰高孰低?看來我曾教你的,你都拋諸腦后了,切記,凡人之事,等量齊觀?!?p> 羅沉汗顏,只低頭道:“沉兒記著呢,不敢忘?!?p> “你瞧你,姐姐教給你的,你就這態(tài)度?”玉懷璧又是挑眉瞪眼。
高青齡輕聲勸道:“玉姨,別說他了?!?p> 玉懷璧當不再言語,卻使了個眼色給高青齡。她立時會意,看了一眼羅沉,又看一眼羅明,語氣柔了三分,“明兒近來可好?”
羅明好似給水澆頭一般,登時坐直,抬頭肅然起來,看似有些緊張,卻還是定了心神回道:“還,還好。”
“你知道嗎,文章會之后,你可成了東都的大紅人?!备咔帻g說話就像順水微波,漣漪層層,慢慢地入人耳中。
羅明不好意思回答,只嗯了一聲。高青齡又接著道:“我是真沒想到,你能同薛其是抗衡,東都內(nèi)的才子不少,可天縱英才不多,薛其是真得好好感謝你啊?!?p> “感謝什么啊?”羅沉貿(mào)然插嘴,玉懷璧眉頭又是一緊。他看見了母親的皺眉,于是趕緊要緊嘴唇,不再搭話。
羅明聲音不知為何就弱了起來,像是蚊子一樣,“我比他差了很多,我追不上他的?!?p> “但你威脅到他了,他不再是那個神人了,所以他要感謝你,是你讓他明白了,他還不能止步?!备咔帻g話鋒一轉,“你要止步嗎?”
不知為何,這幾個字就好像寒冬臘月的冰錐子從屋檐上直直墜落,插入雪堆里一樣——在那么輕柔的懷抱中仍然以最鋒利的姿態(tài)矗立著。羅明心頭一震,目光凝視在高青齡的臉上。
這是他頭一次那么認真地打量著這位東都女魁,此時的她威嚴、認真、鋒利,卻又和善、溫柔、淡然。
你要止步嗎?
這幾個字反反復復地在他耳邊徘徊,徘徊,還是徘徊。羅明有些癡怔了,他不自覺地搖頭。高青齡心領神會,遂一抬手,身旁站著的丫頭便端著一方精致的木匣子走到羅明面前,打開匣子一看,里頭是四只青瓷小瓶。
“其實我今日來,有兩件事,第一件,就是來看看你,你是沉兒的弟弟,便是我的弟弟,自此往后,我也應當照顧你,我偶然聽聞你的病癥,便問詢了一個多年的老朋友,他只說吃這個養(yǎng)著就沒事,你先吃著這些,如果應驗,再去尋買,養(yǎng)好身子,才能追趕前人?!甭犓@樣說,羅明心頭一熱,竟然濕潤了眼眶??扇舸藭r看玉懷璧,便能發(fā)現(xiàn)她臉上那隱隱的不安,她是知道的,這不是什么好藥,是她沒有辦法親自拿給羅明吃的,可卻又能救他命的升元保靈丹。
“羅明謝過阿姊?!彼茨艘话涯?,立時起身行大禮道謝。
高青齡莞爾,“此藥若能應驗,你再謝我也來得及。”說完,便讓丫頭把這匣子轉交給了小晴,又叮囑小晴道:“每日卯時、申時用藥,一次三粒,用溫水研開了服用,若覺得苦,可以兌些蜂蜜水,但不要太多?!?p> “哎,奴記下了?!毙∏琰c頭認真記在心里。
“吃這藥可就要忌口,不許沾酒,不許食生肉,更不許貪涼,尤其不能晚睡,知道了嗎?”高青齡又追加了幾句。
“是,都記下了?!?p> 羅沉看著聽著,心里高興不已,卻也有些落寞與醋意,有意矯情著:“真好,明兒以后也是有姐姐疼的了,我倒是沒人疼的?!彼街欤瑪Q著眉,眼睛瞥向另一旁,真真是一難纏的。
高青齡緩緩移動眉目,看向他,真有如星河從頭過一般,登時讓羅沉端坐起來?!八赃€有第二件事,要對你說。”
“什么事?”羅沉有些迫不及待。
高青齡故作拖延,慢慢道:“自有你樂的。”
“樂什么?”
高青齡甚為得意,卻并未點明,從袖子里取出一張花箋壓在了桌子上,只言:“我有一個得意的學生,說來也怪,雖文史兼通,卻獨愛青辭,常寫來自賞,這信箋之上是她托我?guī)Ыo你的?!?p> 羅沉不明所以,她的學生?“難不成是官家的大小姐?”他頭一個想到的是官南慧。那女子最是怪異,常給人一種陷于孤芳自賞不能拔的感覺,看著癡楞楞的,說話也不著邊,實在不清楚脾性。
聞聽此名,高青齡連連搖頭,“那官家大小姐愛的可是才情出眾之詞,非薛氏之流不入她眼,你先讀讀看?!?p> 說罷,又將花箋拾起交由一旁的丫頭,輕聲道:“拿去給他看?!?p> 那丫頭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快步遞給了羅沉,羅沉展開來讀,一旁的羅明更是按捺不住,但又不好輕易閱看,因是只問:“寫了什么?可是好詞?”
羅沉自接過來信箋,便覺觸感松厚,非是一般紙張,再看顏色,若霞云皺染,似霽虹映水,是膠縣五色紙的佳品。不經(jīng)意間呼吸,便能嗅到滿鼻子好聞的“如意翹”之香,還帶著木屑清香,好似入神仙洞府,縹緲層云,萬峰之巔。其上暗壓花葉紋路,繪有蓑翁一人,當中灑雪一般寫道:“神娥顧我,常相隨也,云中伏隱,懼其虛也,風雨猶然,愿臻安世之福,雷電猶然,請庇善道永存?!辈贿^如此,平淡的青辭而已。
“很是簡單……”羅沉讀了兩遍,脫口而道這句話。不過尚未說完,高青齡便打斷了他,笑吟吟問:“哦?是嗎?”
“尋常青辭罷了,若論經(jīng)典,還得是前幾年金庭山衡道士的《洞淵神咒經(jīng)》,青辭終歸矯意而無氣勢?!绷_沉說完,便隨手將信箋遞給了一旁的羅明。
羅明早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來,十分鉆研的樣子。正此時,高青齡又問:“你不猜猜是誰寫的?”
羅沉滿不在乎地點了一下頭,很是得意道:“猜著了,是二公主吧?!?p> 高青齡眉頭一挑,登時來了極大的興趣,“你怎么猜到的?”
羅沉微微動了動眉毛答道:“紙張貴為五色紙,又熏如意翹之香,其主必定是雅致貴女,思來想去,你的學生里,有這樣興致的,又性情和順,鐘愛青辭的,怎么想,都會是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