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遍布血跡,地上匯聚的血泊,墻上飛濺的血點,空氣中也仿佛充滿了無數(shù)細小血沫,整個房間一片猩紅。
桌上燭臺還燃著火焰,桌子上方懸掛著一具殘破的尸體。
房梁正中垂下兩根粗大的麻繩,兩根麻繩分別纏繞在尸體的脖頸和腳踝。因而尸體并不是垂直吊在空中,而是詭異地橫在半空中。兩根麻繩的一端一同綁在房梁上的同一個位置,如此,尸體與兩跟麻繩形成一個詭異的三角形。
尸體沒有四肢與頭顱,僅剩軀干孤零零得懸掛在半空。由于尸體橫掛在半空的緣故,鮮血全都流向腹部,而腹部又被破開一個黑乎乎大洞,一眼就能看出是野獸撕咬造成的傷口。傷口之大幾乎讓尸體斷裂成兩截,全靠脊柱與內(nèi)臟強行連接起來。
腹部破洞大開,腹內(nèi)臟器殘缺雜亂,有的砸在地,有的落到桌上,還有長長的臟器將落未落,懸在半空,使人幾欲作嘔。
尸體上的衣物破爛不堪,軀干四肢處有明顯利刃切割的痕跡,切面還不斷往外冒出血水,“滴答滴答”的血滴聲節(jié)奏有序,滴落在桌上,順著桌角流到地上,匯聚成一洼大血泊。
脖頸處則同樣呈現(xiàn)出野獸撕咬的痕跡,不見的四肢與頭顱散落在屋內(nèi)四處。
良久,昌昭翰睜開雙眼,他甩掉手上的淚水,轉(zhuǎn)身靠在墻上。雙手不自覺地攥緊,手指抖動,關(guān)節(jié)發(fā)白,指甲嵌進肉里。他咬著牙,眼里兇光慢慢退去。
理智漸漸占了上風(fēng),炙熱的情感被壓制住了,即使這是他唯一的血緣親人。也恰恰因為如此,他更需要用冷峻且理性的方式來處理當(dāng)下即將迎來的總總風(fēng)波。
他知道門派對于父親意味著什么,而父親溘然長逝必定引起一連串的變故。他不僅僅要提防刀幫外部敵對勢力的乘火打劫,更需留心刀幫內(nèi)部的勢力平衡,任何一個抉擇都有可能造成一連串的變故。如今的刀幫是父親數(shù)十年心血凝聚而成的,即使其中不乏卑劣的手段,但人在江湖,只能順勢而為,又怎么能逆勢而上?
昌昭翰運氣周身,腳下輕點,騰空而起,抽出黑色短刀割斷麻繩,抱著尸首慢慢放到桌上。
望著桌上死狀慘烈的父親的軀干,昌昭翰站在一旁,神情呆滯。
不知過了多久,昌昭翰的眼里閃出一絲光芒,視線收縮凝聚,他把尸首放到床上,強忍著充斥鼻腔的血腥味和滿地內(nèi)臟的惡臭把散落四處的殘肢和頭顱拾起一同擺放到尸體身邊,蓋上被鮮血染紅的被子。
他跪在床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隨后轉(zhuǎn)身往外走去。走到玄關(guān)處,他伸手扶起棋伯,攙扶著棋伯走到屋外,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好。
看著跪趴在花盆前的昌許翰,這個即將肩負整個刀幫命運的人,此刻抱著花盆幾乎把膽汁都要吐出來,一時無奈勝過悲傷。他強忍情緒,盡量把語調(diào)放穩(wěn)對棋伯說道:“棋伯,昭兒知道你對父親情深意重,您的悲痛不會比我少,但現(xiàn)在不是悲傷的時候?!?p> 棋伯扶著墻慢慢站起來,眼角的淚痕已經(jīng)干掉,他強打起精神說道:“二公子所言甚是,此事若傳出去,必定引起江湖風(fēng)波,那些平日里礙于老爺威嚴的門派必定挑起事端,伺機而動?!?p> 昌昭翰抬頭閉眼,思索片刻,道:“棋伯,勞煩您派人把父親逝世之事告知二娘與小姐,越早知道,爭取留給她們足夠的時間來平復(fù)心情,接受這個噩耗,但有兩點要記住。第一,莫要跟她們提及父親的死狀與死因,謹防提前走漏風(fēng)聲,一切等商議之后再擬定說法對外宣布。至于實情,我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私下告知她們二人。第二,除了我們?nèi)酥?,不許任何人目睹父親遺體。哦對了,還需派人去福城選購一副現(xiàn)成的棺槨,棺槨務(wù)必是上等一品,下午就操辦法事、入棺蓋板,之后您再派人把消息通告刀幫內(nèi)部成員。至于兩位叔叔那邊,我會親自前往通知。棺槨放置大院內(nèi),一切低調(diào)處理,守靈七天,七日后下葬。告知所有下人,即日起謝絕一切訪客并且沒我的準許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開昌家大院,順便把昨日巡夜的人帶去我的房間,我有話要問他們?!?p> 棋伯臉上又驚又喜,望著昌昭翰,亂糟糟心終于稍稍安定下來。他突然感到老眼昏花,因為他看到了老爺?shù)挠白?。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蹲在地上抱著花盆的昌許翰,默默搖了搖頭,突然想到什么,對昌昭翰問道:“二夫人與小姐那兒不如也讓老夫去告知……”
昌昭翰伸手打住棋伯的話語,低頭靠近棋伯,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勞煩您把這個消息告知大娘,記住,只是告知?!?p> 棋伯臉色驟變,微微一驚,隨即點點頭,小聲道:“還是二公子考慮周詳,老朽這就去辦?!闭f完轉(zhuǎn)身便走。
昌昭翰長長出了口氣,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轉(zhuǎn)而看向抱著花盆的昌許翰。
昌許翰不再嘔吐,他的臉色既不是本色的黑,也不是酒醉的紅,而是毫無生氣的白,慘白慘白的。他坐在臺階上,面朝前方的木橋,嘴里小聲叨念著什么。
昌昭翰悄聲靠過去,只見花盆里的嘔吐物幾乎就要漫出來,昌許翰的嘴角處還有綠色的胃酸粘液掛在上面。
昌昭翰豎起耳朵,想聽清楚他在念叨些什么。
此地是昌家大院的深處,幽靜無聲。沒有特別吩咐,不會有人前來,甚至一般下人都無權(quán)踏入此地。
昌昭翰閉眼側(cè)耳傾聽,細細簌簌的碎言碎語滑入他的耳中。昌昭翰瞬間劍眉倒立,瞪大雙眼,眼里寒光然然,右手不知不覺間已按伏在腰間的白色長刀刀柄上,手指一根根有序地慢慢握緊刀柄。
“我是幫主了,我是幫主了,我是幫主了……”昌許翰抱著花盆癱坐在地,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
昌昭翰橫向踱步,慢慢挪動方位,直至腳尖踏到臺階邊緣,看到昌許翰的臉龐,心中怒火頃刻熄滅。
昌許翰兩眼茫然望著前方,臉上淚痕清晰可見,嘴里不斷重復(fù)叨念著,雙手抱著花盆抖動不止。此刻再聽他嘴里的話語,話音中帶著莫名的害怕與孤獨。
昌許翰并未發(fā)覺異樣,昌昭翰收起架勢坐到他身邊,兒時少有的美好記憶慢慢涌現(xiàn)出來。
二人就這么坐著,沒有任何話語。
一切事情都按照昌昭翰的部署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可天底下終究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很快整個福城都知道七十三刀幫幫主死于非命這件事。一時間流言四起,可偏偏昌家大院又謝絕一切來訪,具體內(nèi)容不得而知,也促使謠言越傳越邪乎。
當(dāng)日正午,棺槨運達昌家大院,下午即在院內(nèi)搭起靈堂,師傅們做起法事,在經(jīng)文朗誦聲中刀幫幫主的遺體下棺入殮。昌家大院似乎又熱鬧了起來,只是這熱鬧如同烏云密布、陰雨綿綿一樣讓人煩躁。
當(dāng)夜,昌許翰以新任幫主兼昌家主人的身份召集一眾人士商討當(dāng)下事宜。
昌許翰坐在議事廳上位,昌昭翰站在他身后。左邊坐著是二娘、姝彥和棋伯。右邊坐著一五大三粗的壯漢和一個精明圓滑的文人,二人身后還有數(shù)位七十三刀幫的主要成員,同時也是她們二人的心腹成員。
在昌許翰繼任幫主這件事,昌家大院的人自不必多說,雖然眾人都清楚昌昭翰的武功與辦事能力遠在昌許翰之上,但長幼有序,況且昌昭翰的出生著實也是個問題,也就不再此事上多做爭議。更重要的是昌家大院的人都十分了解昌昭翰的為人,他對幫主之位完全沒有興趣,一切也就順勢而為。
至于幫派內(nèi)部,則有更多不一樣的聲音。
七十三刀幫成員本就復(fù)雜多樣,只要身懷本事,皆可入派。幫派內(nèi)部各色人物皆有,大多數(shù)人并不在乎出生,這些人都希望昌昭翰能擔(dān)任新幫主。
而另一種聲音則更為大膽,發(fā)出這些聲音的多是年紀稍高資歷深厚的老成員。他們都是隨前任幫主一起打拼多年的骨干成員。
他們心里的小算盤只為自己撥打,但又不愿做第一個背負罵名的對象。他們只能安靜的等待、觀望,只要有一絲一毫的縫隙產(chǎn)生,他們必定會在一瞬間飛撲上去,把整個幫派撕扯粉碎。
昌許翰絮絮叨叨地講述完前任幫主的生平功績,緊接著又發(fā)表自己接任幫主之后的宏偉藍圖及雄心壯志。隨后他話鋒一轉(zhuǎn),深表對前任幫主——也就是自己父親的懷念與敬佩。對此深仇大恨務(wù)必查明真相,不惜一切代價為父報仇,血債血償。
此事亦是他上任的第一件事,也是整個幫派的頭等大事,在座眾人皆附和稱道。唯有站在他身后的昌昭翰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昭翰,昭翰……”
昌許翰連叫數(shù)聲,昌昭翰才反應(yīng)過來,走到議事堂中間單膝跪下。
昌許翰道:“七十三刀幫是父親與各位前輩一同打拼的成果,如今刀幫已是江南第一大鏢局,除了福城總部之外,還有數(shù)個分部分局,鏢局遍及整個江南。而前些日子?xùn)|部分局管事慘遭毒手的事件我想大家多少也有所耳聞。父親生前派你去分局調(diào)查情況,原先是要與父親商議再做定奪,現(xiàn)如今父親駕鶴西去,而分局兄弟亦是自家兄弟,我們自然也需為他們主持正義,討回公道?!彼迩迳ぷ樱h(huán)顧一圈,繼續(xù)道:“在座各位都是自家兄弟,無需隱瞞,直言不諱?!?p> 昌昭翰還在為昌許翰直呼自己名字而感到不可思議。
從懂事開始,昌許翰就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名字,即使二人名字只有一字之差。
他向來都是用“小畜生”、“小混蛋”和“小野種”等稱呼來指代他的名字,若是正式場合,他也會省略稱呼,直說其事。也許父親的死,對這個成天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哥哥也造成不小的沖擊,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生些許改變,或許他真能擔(dān)任起幫主的重擔(dān)也說不定。
他心里這么想著,抬頭道:“我認為東部分局的事件可以就此作罷。如果我沒猜錯,東部分局與前任幫主遇害皆是出自一人之手,并且分部的慘劇只是調(diào)虎移山。我有理由懷疑刀幫目前有一個躲在陰影中的敵人,而我從已掌握的線索已經(jīng)大致能推斷出兇手的身份?!?p> 在座眾人臉色大變,昌許翰不僅大驚,還有些許怒氣。
自己如今已是刀幫幫主,昌昭翰既知此詳情,竟不先與我匯報,讓自己也隨眾人一樣大驚不已。
昌許翰溫怒道:“我是七十三刀幫的幫主,任何事情都需先向我匯報,至于事件本事,無需你來多做判斷,只需把已知的情況如實說來即可。”
昌昭翰臉上失望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恢復(fù)往日的冷峻,道:“前任幫主派我前往東部分局調(diào)查管事被殺一事,當(dāng)日出發(fā),隔日便到達。從兇案現(xiàn)場收集的線索和分局成員的證詞,我已能一窺此事背后的些許真相,只是此事關(guān)乎早已消失的門派,在下閱歷尚淺,對此不甚了解。眼下眾多前輩再此,定會幫我做出決斷?!?p> 昌昭翰站起身來,道:“兩個慘劇現(xiàn)場幾乎一模一樣,既有被利刃削砍呈現(xiàn)出的整齊傷口,也有野獸撕咬造成的撕裂破口。由此推斷出兩件慘劇出自一人之手,我想在座各位應(yīng)該并無異議吧。”
昌昭翰看向四周,見或眾人低眉思索,或微微點頭,便繼續(xù)道:“很明顯兇手對我們刀幫懷有無法估量的恨意,說起恨意,首當(dāng)其沖便是銀斧門??扇羲麄冋嬗写说缺臼?,我們兩派也不會互相敵對數(shù)十年。而江湖上雖有諸多門派對我們刀幫有著或多或少的恨,但一來其恨不至于如此,二來諸多門派為了其榮譽與名聲,也不至于做出此事。如此推斷,最后只有一個門派浮現(xiàn)出來,那就是早在二十七年前被我們與正道門派一同剿滅的魔教——‘蝕骨堂’。”
眾人驚呼,昌許翰更是大驚失色,臉色愈發(fā)漆黑,絡(luò)腮胡都絞到一起。
“翳湫、翳湫、翳湫……”
在座眾人無不錯愕驚訝,齊刷刷地轉(zhuǎn)頭看向議事廳拐角處,甚至有人的雙手已經(jīng)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但見拐角處的黑暗中走出一個人影,那人影東倒西歪,兩步一退,搖搖晃晃從黑暗中走出。
待眾人看清,臉上神色恢復(fù)如初,有些人的面色中甚至帶著輕蔑。
此人便是清晨大院里的那個醉漢,醉漢披頭散發(fā)一搖一晃地走來,嘴里重復(fù)念叨著:“翳湫、翳湫、翳湫……”
坐在右側(cè)的那個粗獷大漢轉(zhuǎn)頭對二夫人問道:“小妹啊,這好色不忠、貪生怕死之徒怎么還活著?你們咋還還好吃好喝伺候著呢?”
二夫人靜靜坐在那兒,雙目通紅,神情哀傷陰郁,聽到壯漢問話,便強打起精神,小聲說道:“老爺在世,就是如此。老爺說過,好生服侍富貴先生,一人吃喝影響不到哪兒,如今他早已瘋瘋癲癲,終日買醉度日,哪有半點威脅,柱哥無需擔(dān)心。再說我們今日能坐在這兒,多少也是托了富貴先生的福?!?p> 大漢冷哼一聲,道:“就希望他是真瘋,可別像當(dāng)年那般,不然這回受害的可是我們?!?p> 二夫人安撫道:“柱哥放心吧,顯榮看人向來很準,放心吧?!?p> 那叫富貴的醉漢一搖一晃走到眾人中間,見二夫人與大漢交談,歪著腦袋靠上前去,鼻孔中冒出一個大大鼻涕泡。
大漢怒目圓睜,忽地抬手便要打,醉漢嚇得一哆嗦,癱坐在地上,手腳并用就往門外爬,嘴里還大聲叨念著:“七十二、七十三、七十二、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