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尸坡坡頂戰(zhàn)況激烈,形勢詭譎莫測。
隨著鐵面男面具的揭開,塵封的往事也慢慢浮現(xiàn)出來,一切的開端,糾葛的起始。可任何龐然大物都是由一個個細微的塵埃壘疊起來的,讓我們隨著鐵面男升起的信號彈,把目光轉(zhuǎn)向積尸坡的半腰處,來瞧一瞧那些最底層的塵埃。
墓地上早就血流成河,哀鴻遍野了。
鐵面男的信號彈照亮尸骨沼澤的上空,銀斧門眾成員即刻反水,舉斧便砍,毫無征兆。
好在昌昭翰的小隊早有防備,且七十三刀幫成員人數(shù)占優(yōu),在最先的驚嚇過后,迅速抱團,兩派互相砍殺。鮮血再次染紅尸骨沼澤,喊叫聲此起彼伏,一時不分上下,兩派成員殺紅了眼,一幅猩紅煉獄景色再次在尸骨沼澤上演。
尸骨沼澤邊緣——巨大枯樹樁處。
原本留下看守馬匹與物資的人員不見了蹤影,馬兒與裝備也消失不見,地上躺著兩派成員的尸體,晚風輕拂,微微作響。
晚風中除了靜謐的沼澤聲外,還帶著微弱的喘息聲。閉上眼睛,讓聲音成為主導,順著晚風,往東而去,撥開灌木,清冷幽幽的月光下,文武與狗福二人背靠著背,做著最后的抵抗。
二人身上皆有負傷,精神萎靡,姿態(tài)緊縮,一眼便知,二人靠著最后一口氣強撐著。尤其是文武,隨時都有可能倒地不起。
二人沉默不語,連開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
眼前是一堵人墻,數(shù)十個銀斧門的成員把他倆團團圍住。
此刻早已過了突襲的興奮勁,銀斧門眾人也都鎮(zhèn)定了下來,沒人愿意貿(mào)然出擊。
銀斧門眾人看出二人的狀態(tài),只需困住他們,待到疲敝極限,就可不冒任何風險拿下二人性命。他們相互對視,不約而同地慢慢退后,把包圍圈擴大,緊張的氛圍稍有緩和,可突圍的難度卻越發(fā)困難。
原本一個小小的包圍圈把二人困在其中,二人目視估摸著也就不足十人,此刻包圍圈變大,十六把巨斧對著自己,絕望感吞噬二人。
要想知道局勢為何會演變成如今這般情形,還要把時間往回撥動一個時辰。
昌昭翰命文武留在此處看管馬匹與物資,帶著文武的哥哥韜略繼續(xù)前往尸骨沼澤深處。文武心里抱怨,黑著一張臉,完全沒把昌昭翰的叮囑放在心上,他認定那是二公子的托詞,他還不夠資格隨他一同戰(zhàn)斗。
他命令手下把馬兒栓在一旁,自己一個人坐在一旁的枯木樁上,嘴里嘟囔著,手里大刀砍著面前的一株枯樹。
狗福已經(jīng)完全鎮(zhèn)定了下來,他想起二公子臨走時的叮囑,卻見文武毫無行動,嘴里叨念著什么,也就猜出了大概,便帶著笑臉,走到文武身旁,大聲問道:“文武領(lǐng)隊,二公子讓你我在此守護馬匹裝備,這看似小事,實則可是重中之重,待刀幫兄弟凱旋歸來,也定是與那邪魔歪道大戰(zhàn)三百回合之后,若無馬匹可騎,這路途遙遠,走回福城又怎么有凱旋之師的氣勢呢。”
文武皺起眉頭,一把拽他過來,壓低聲調(diào)咒罵道:“你囔囔個什么勁呢,??!怎么?聲怕別人不知道我們是留下守馬看物的?還自豪起來了?你不知羞恥,我可還要臉呢!滾滾滾,哪涼快哪兒待去。”
事實上狗福早已年過四十,家有賢妻,下有一女,而文武年紀不過二十,論資排輩怎么也輪不到他這般口無遮攔??啥涌粗仨w略,也就順帶提攜文武。
而狗福呢?
老實本分的一農(nóng)人,卻娶得一嬌妻,即是引火燒身。得罪了當?shù)貝喊裕瑸榍蟊C疟黄燃尤肫呤稁?,一直都是充?shù)的作用,若不是傾巢出動,絕不會讓他隨行。
狗福心里并不關(guān)心什么復仇,在他看來江湖就是一群二傻子互相看不順眼就大打出手的是非之地,跟他農(nóng)閑時在碼頭做搬運工,工友之間打架沒什么區(qū)別,真要找出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工友之間打架是不會鬧出人命。
如此看來,江湖這群二傻子真是有夠傻的。
雖然心里這么想,但要平安返回福城還是得倚靠他們。
狗福也不惱,笑嘻嘻等坐下來,緊挨著文武,腦袋一動不動,雙眼左右掃了一遍。
自己剛才大聲囔囔惹得銀斧門眾人注目,他們聽聞自己話語之后都是一笑置之,此時要么就地歇息,要么三五成**談起來,完全沒有關(guān)注他們。他湊到文武耳邊低聲道:“文武領(lǐng)隊,文武無雙,文武雙全。哪能是做些守馬看刀的活,是不?”
文武先是一愣,隨即嘴角微微一提,自嘲道:“怎么?我這守的是天馬,還是看的是神兵利刃?別胡吹亂捧,小爺我不吃你那一套。有話快說,有屁快放?!?p> 狗福聞言臉上笑意更甚,文武轉(zhuǎn)念一想,眉頭便靠到了一起,伸出手指,指著狗福警告道:“你可別想臨陣脫逃,刀幫命令不可違抗!”
狗福把文武的手指輕輕壓下來,笑道:“文武領(lǐng)隊這話說的,我剛剛不是嚇破了膽,沒緩過勁來。就現(xiàn)在這狀況,就是放我一人走,我也走不出這尸骨沼澤呀?!彼滞奈渖磉吙苛丝?,把語調(diào)壓到文武都堪堪能聽到的調(diào)調(diào)上:“文武領(lǐng)隊,文武雙全,本事大,責任多,事務(wù)一多,難免有所疏忽。剛二少爺領(lǐng)走時囑咐您的事,您這不還沒安排呢?!?p> 文武轉(zhuǎn)過頭來看向狗福,狗福做著表情,使著眼色,擠眉弄眼,滑稽可笑。文武郁郁寡歡的面上露出不屑的笑意,他伸手攬過狗福的肩膀,道:“你覺得我搞不定銀斧門留下來的人嗎?”
狗福趕忙擺手,道:“這哪能呀,留下看守的能是什么貨色,文武領(lǐng)隊要收拾這些臭魚爛蝦,還不是手到擒來?!?p> 狗福發(fā)覺不對勁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話已經(jīng)出口,覆水難收,見文武臉色鐵青,急忙辯解道,“只是俗話說:江湖險惡。這人心隔著肚皮呢。銀斧門歷來與我派敵對,此番突然示好,這其中多半有詐,況且二公子臨走前特地叮囑過,多少覺擦到了異樣。二公子不似大公子,他心思縝密,做事周全,文武領(lǐng)隊自然能應付自如,只是弟兄們可不如文武領(lǐng)隊那般文武雙全,不一定能應付得來,還是先安排下去,有所提防,方才穩(wěn)妥?!?p> 狗福數(shù)落了幾句大公子,對二公子一頓溜須拍馬,效果立竿見影。
文武臉色緩和下來,但他還是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撓了撓下頜,漫不經(jīng)心道:“這事你去辦吧?!?p> 狗福聞言大喜,起身就把這事告知同門??梢蝗ο聛?,他臉色越發(fā)難看,同行的刀幫眾人根本就沒幾人把他的話聽進去,一個個都是敷衍了事,有幾次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轟走,若不是自己搬出二公子來撐腰,估計還要挨一頓揍。
即便如此,他還是把話傳了下去,至于他們能聽多少,這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事。萬一真如二公之子所預料的那般,如何能活下去這才是他所要考慮的。
狗福憂心忡忡地走回文武身旁,文武隨口問他命令是否傳下去了,他點了點頭,二人就坐在不再言語。
二人心事重重,也就顧不上幫派地位,相互依靠坐在大樹樁上。
文武雖然心中依舊忿忿不平,可多少也開始為哥哥和二公子他們擔心了。狗福想起這一路上的遭遇,同自己一起探路的兄弟至今沒有一人回來,自己從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此時心里想著家中賢妻,乖巧的女兒。他心中隱隱不安起來,一種再也見不到她們的預感爬上心頭。
狗福不是一個聰明人,他僅剩的聰明只夠自己用,多一點也幫不到其他人。就像他得罪了福城惡霸,為此卻加入了更為險惡的江湖之中,眼光局限了他所能看到的距離。
在刀幫內(nèi),幾乎人人都可以欺負他,他也從來沒有反抗過。可說到底,刀幫成員也只是拿他尋開心,并非存心刁難他。如此這般,狗福心里也沒有對這些人抱有惡意,相反在他心中完全沒把這些人放在心上。甚至在他內(nèi)心深處,是看不起刀幫成員,這種復雜的情感,很難講得清楚,他自己也沒能察覺到。
這份復雜難言的情緒,唯獨對二公子例外,或者說二公子在整個刀幫中都是那么獨特的存在。
二公子他幾乎得到了整個刀幫所有人的認可,在勢力猶如淤泥深潭的刀幫內(nèi)得到絕大多數(shù)勢力認可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雖然有點殘忍,但二公子的出生在某些程度上幫了他一把,即使這個不光彩的出生注定是他一生的枷鎖。
他的出生讓他在各個勢力之間游走,沒人愿意籠絡(luò)巴結(jié)他,可他的話語又沒人能忽視。刀幫內(nèi)部勢力糾紛之時,刀幫幫主往往無法出面,很多話,幫主反而講不出來。
作為一個門派的領(lǐng)頭人,幫主永遠不會輕易表明自己的立場。這個時候就需要二公子這樣一個特殊地位人來處理。處理的不妥,得罪兩方,里外不是人,處理的穩(wěn)妥,刀幫和氣,團結(jié)一致。
二公子從來沒有搞砸過,一次都沒有,其處事應變的能力堪稱一流。
狗福打心里敬佩二公子,因此二公子臨走的叮囑他牢牢記在心中??煽纯囱巯碌稁捅娙?,一個個懶散懈怠,完全沒把二公子的命令放在心上,也許是因為這個命令是自己傳的緣故吧。
罷了,管不了那么多,自己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著鬼氣森森的沼澤里,倘若死在這兒必定成鬼,還是無??梢赖墓禄暌肮怼?p> 說干就干,狗福打起精神站起來,在馬匹背上的輜重里翻出一件革制護服套在身上,又拿了把稱手的彎刀,最后他還順了一把飛鏢藏在袖口內(nèi)。
他的這一舉動被在場眾人看在眼里,刀幫成員跟著起哄,拿他取樂??吹稁统蓡T的反應,也就知道他在刀幫中的地位,銀斧門自然也沒把這個嚇破膽的窩囊蛋放在眼里。
眾人嬉鬧胡扯之時,尸骨沼澤深處一道驚雷落下,雷霆閃耀,聲震四野,大地為之震顫。眾人面色大變,抬頭往西邊望去,狗福趁機消失在人群中。
驚雷轉(zhuǎn)眼便逝,月光再度登場,一切如舊。
眾人卻沒能從剛剛那道氣勢恢宏的驚雷中緩過勁來。狗福再次悄悄出現(xiàn)在眾人身邊,他坐回文武旁邊,學他們那般伸長脖子,往沼澤深處望去。兩派成員面面相覷,人群中有人道:“落雷而已,沒必要驚慌。”
眾人紛紛附和,就連文武都開始自欺欺人,說服自己。驚雷風波漸漸止住,兩派成員三五成群就地而坐,就當眾人懸著的心剛剛落下,沼澤深處閃出一道火光,細細聽聞,還有陣陣梵音。
沼澤深處火光肆虐,恍若白晝。
火光兇險,微微轉(zhuǎn)動,照亮幽暗的沼澤,卻也如曇花一般,轉(zhuǎn)瞬即逝。
火光一閃,黑暗再臨。
罪惡、審判、行刑……
眾人心中同時升起這些念頭,梵音猶如西天眾佛宣判諸惡,并非從耳入腦,乃是由自己內(nèi)心發(fā)出。這對在場做過惡事之人即是折磨,剝離一切借口與掩體,直面探視自己的惡。
他們痛苦不堪,又不能表露出來,強忍內(nèi)心波動,臉色蒼白如雪?;鸸庖褱?,梵音消弭,可惡人之苦,猶如千刀慢剮。
誠如狗福這般老實農(nóng)人,在此火光梵音之下,也都驚出一身冷汗,而那些惡事做盡之人,回過神來,重視自己完好身軀,心中恐懼陡升。
眼前一切如初,卻又有所不同。
良久,眾人都未能掙脫出來。
有人后怕不止,不時伸手擦汗,有人心事重重,眼神空洞無神,還有人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良久,良久,時間變得難以感受,人人沉默,安靜的古怪。
一道恢弘無比的火柱把眾人從自己的惡中拽回到現(xiàn)實中來。沼澤深處升起火柱,火柱直射天際,火柱熊熊,兀自轉(zhuǎn)動,慢慢縮小直至消失不見。
沉默在人群中蔓延,沒人開口說話,只是手里的兵刃握的更緊了。這才是他們該有的樣子,畢竟此處是江湖上少有的詭異之地,而此行目的是江湖的幫派仇殺呢。
文武突然轉(zhuǎn)頭過來問道:“二公子的命令確實傳下去了嗎?”
狗福少有的嚴肅神情,淡淡道:“傳下去了?!?p> 文武小聲自言自語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不在言語,想著自己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