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前陣緩緩前進(jìn),已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敵陣。為盡快突破敵陣,前陣擺出了魚鱗陣。只是,這并非尋常魚鱗陣,如先前奪占夾口之時那般,尋常弟子結(jié)成大陣,而近衛(wèi)精英小隊則另結(jié)成一小陣,嵌在大陣前中位置。
所謂魚鱗陣,乃是由小方陣拼合而成,各小方陣似魚身鱗片層疊一般,故名魚鱗。其陣前薄后厚,形如箭頭,慣常用于突破敵陣。眼下陣中約莫有十?dāng)?shù)個小方陣,每方陣由六人結(jié)成。近衛(wèi)精英小隊所結(jié)小魚鱗陣由三個小方陣拼合,每方陣又由八人結(jié)成。
離著敵陣只有十余丈遠(yuǎn)處,一聲號令喊出,全陣止步。其后,戰(zhàn)場肅穆良久,對面亦不見有明顯動靜。葒苗領(lǐng)著兩人立于前陣后側(cè)一處高地上,雙目直直盯住對面。來之前,吳珠鑒便已叮囑過,務(wù)必待消息遞到再行其事。葒苗雖心中不滿其決又不決,卻還是依令而行。
過半個時辰,仍不見兩邊動靜。前陣差人來問,為防敵瞞天過海而自后陣突襲,是否變陣以待?葒苗不準(zhǔn),但為防萬一,自差人去中央營帳請備弩陣。差人尚未回,中央營帳卻遞來消息,令前陣進(jìn)攻。葒苗再朝戰(zhàn)場望去,未見兩方陣中有何異樣之處,便令身旁另一人打出旗語。前陣即刻開拔,朝敵陣攻去。
剛一接戰(zhàn),來敵就變了陣。中路只略微抵擋,便漸次后撤,兩翼卻死頂住不動,不覺間竟變成了鶴翼陣。一時間,魚鱗陣對上鶴翼陣,先看的便是兩翼相拼鶴翼陣能勝否。兩翼之?dāng)橙允窃陉嚽柏Q起盾牌,一見此情景,隊伍之中便有人想起初入西北地界之時,那一場阻截追敵之戰(zhàn)。有此記憶,自然顧忌眼前之?dāng)巢赜诙芘浦蟮氖侄?。想是來敵也有此顧忌,對面亦不愿輕易出手,只縮在盾牌后面,不退亦不進(jìn)。
此時,這戰(zhàn)況頗顯怪異。魚鱗與鶴翼兩陣卡合在一處,魚鱗陣于中路緩緩?fù)贿M(jìn)。眼見愈加深入了,恐為對面兩翼分割并包圍,葒苗令出旗語,魚鱗陣不再深入,反略微后撤。見魚鱗陣后撤,鶴翼陣也只緩緩前移,堪堪將對面擠住。
中央營帳內(nèi),眾人傳看時時遞來的消息,皆有議論。吳珠鑒面有急色,出聲喊停議論,而后問道:“眼下局面究竟如何,諸位可有看法么?”
何師勞跟著補(bǔ)了一句道:“情勢緊張,諸位有話便說,勿要遲疑拖延!”
沉默了片刻,一大隊指揮說道:“我進(jìn)敵退,我退敵進(jìn),進(jìn)卻又不攻我??粗舴鞘莿e有所圖,便是在等我出招。”
此言一出,幾個指揮及僉事當(dāng)即微微點頭。枚泉亦開口說道:“敵或懼我,或誘我,皆欲后發(fā)制人。只是來敵究竟意欲何為,我看還須師先生拆解?!?p> 見眾人看向自己,貪狼星君也不多謙讓,起身便說道:“眼下來敵心中作何想法不必去猜,也本就猜不出來。想知曉其究竟盤算如何,使勁打他一下便可。若其誘我,必不久退。若其懼我,必不久持?!?p> 只是,仍有人忍不住問何者更為可能。貪狼星君思忖了片刻,答道:“還是懼我更為可能,然其非是懼為我所敗,乃是懼為我所絆。且若其果是懼我,則更須狠打一下,不然來敵指揮也尋不到撤退的借口?!?p> 葒苗微睜雙眼,盯住兩陣對峙場面,偶爾掃視周圍,察看有無異常動靜。身子雖不覺著累,胸中煩躁卻是只增不減。身旁有人快步走來,遞給一紙命令。葒苗打開一看,立刻令打出旗語。只聽到魚鱗陣中齊聲大喝,全陣向前沖擊。這一下出來,敵陣那邊竟也強(qiáng)硬起來,不再輕易后撤。
兩陣皆以長兵對刺,輔之盾牌格擋。隊伍這邊為破盾,特意多選臂力大者充入陣中,手持長重兵器。初時,還不顯露用處。不久之后,敵陣之中便頻頻有人翻倒在地。雖其不見受傷,立時便能爬起身再戰(zhàn),可陣位一缺,陣腳就要亂上一分,縱然強(qiáng)補(bǔ)上陣位,陣型卻已壞了。敵陣先前看似堅固,此時已處處漏風(fēng),隱現(xiàn)潰壩之象。
忽然間,敵陣喊出一聲號令。其兩翼開始緩緩后退,且聚向中路,漸漸將我陣陣頭頂退。葒苗自然看出陣勢有變,又令打出旗語。便看到近衛(wèi)精英小隊所結(jié)小陣前移,再迅速填充進(jìn)陣頭開口,與敵陣陣頭針鋒相對。畢竟是精英小隊,敵陣不能頂動其分毫。葒苗再令打出旗語,精英小隊即刻發(fā)力,只見到敵陣陣頭塌陷回去,隱約能看出多人倒地翻滾,陣線亂作一團(tuán)。
可葒苗依舊謹(jǐn)慎,并未下令趁勢變陣鶴翼,仍令以魚鱗陣前進(jìn)。敵陣亦不變,雙方以魚鱗陣對魚鱗陣,抵頭角力。雙方硬頂了一陣,終是敵陣先支持不住,將兩翼重新展開,鋪排至第一線。葒苗先是以為來敵要重新變回鶴翼陣,不想其兩翼展開之后,左翼中后半數(shù)之人轉(zhuǎn)移至右翼,右翼則自身后朝內(nèi)伸出一道圓弧,弧尾直抵先前陣尾。葒苗一看,認(rèn)出此是浮空山獨有之陣,形似偃月陣,浮空山自稱其為“左勾拳”。此陣之用與偃月陣大致相仿,皆是以平弧陣頭頂住敵陣,陣尾弧尖以陣頭為掩護(hù),帶動后陣向左繞行至敵陣右翼突襲。相較于鶴翼陣而言,其集半陣之力攻敵之一側(cè),重在破敵,而無甚圍敵之意。
見對面擺出此陣,葒苗自袖中取出一枚響箭。再看了一眼敵陣,然后抬手打出響箭。一聲破空鳴響劃過眾人頭頂,兩陣正有些錯愕間,忽又聽到一陣齊聲高喝,自我陣身后右側(cè)沖出一隊人來。這隊人集結(jié)之后,便只跟隨并護(hù)持在前陣一旁,并不前出攻擊??蛇@一下便令敵陣?yán)@行不得,而又不及變陣。又相持不久,敵陣開始緩緩后撤。之后,更是越撤越快。葒苗見狀,再令打出旗語。前陣只追出不遠(yuǎn),便停下并扎住陣腳。
中央營帳內(nèi),有人來回踱步,有人端坐不語。帳簾忽被掀起,一人進(jìn)入帳中,快步走到何師勞身旁,遞給一紙消息。讀過消息,何師勞眉間一挑,立刻起身將消息又遞給吳珠鑒。再三看過消息,吳珠鑒大笑一聲,起身朝眾人說道:“強(qiáng)敵已退!”
聽到如此消息,群情自然振奮。又過不多久,另一消息自葒苗那里遞來。經(jīng)過一番清點,我之傷亡不多,而敵之損失則顯而易見。再讀過此消息,帳內(nèi)便有人放言道:“浮空山亦不過如此,前番幾次敗于其手皆因遭其偷襲或我分心別處援?dāng)持?。今次,兩方擺開堂堂之陣,其果為我所破!浮空山已然如此,別家之?dāng)潮愀幌?,隊伍定然能平安出谷?!?p> 一聽此言,枚泉眉頭一皺。可再看到吳珠鑒面露笑意,定是甚喜此言,心知此時不便出言駁斥,只得暫且沉默不語。貪狼星君則與枚泉幾人點頭致意之后,又獨自出了營帳,往前陣方向去了。
剛走到陣尾附近,葒苗便迎了過來,拱手做請并說道:“戰(zhàn)場已清點完畢,先生請?!?p> 隨葒苗察看戰(zhàn)場之后,貪狼星君問道:“可有何看法么?”
想了一陣子,葒苗答道:“來敵未盡全力,卻也并非全然是裝樣子,打還是打了?!?p> 貪狼星君微微點頭,言確是如此。跟在星君身旁又走了一會兒,葒苗忽然問道:“先生,開戰(zhàn)之前,營帳中眾人那番議論我已大概知曉。雖說先生曾言來敵心思不可猜,然之后話中之意卻似是認(rèn)定其必?zé)o心全力阻我,不知此是何故?”
貪狼星君看向葒苗,反問道:“如今,獨立山上體學(xué)弟子可好?”
葒苗想了一陣子,仍不解話中之意,只得答道:“還好,卻也不算好?!?p> 貪狼星君輕嘆一口氣,說道:“你說不算好,我與隊伍中好些弟子說過話,他們甚至說不出個好字?!?p> 接著,又問道:“上回問你自敵陣中看出些什么,你可還看出些什么么?”
葒苗更是不解,不知如何作答。貪狼星君負(fù)手望向遠(yuǎn)方,說道:“計曰常見則不疑。所謂不疑,乃是不察有異。自入谷之后,你已見慣隊伍中體學(xué)弟子在前陣與敵當(dāng)面廝殺,故反倒未從此一戰(zhàn)中覺察到,夾口正面之?dāng)骋啻蟀胧求w學(xué)弟子,而術(shù)、器弟子則極少?!?p> 葒苗頓有所悟,試問道:“先生之意是說夾口正面之?dāng)硨嵞耸菞壸???p> 貪狼星君點了點頭,答道:“你尚且能悟出,敵陣之中豈會無人明白?倘你為棄子,則肯自冒閉谷之險以全力阻我否?”
葒苗順著話,接著說道:“故而,夾口正面之?dāng)硨嵱胰スニ?,他才好借?zhàn)敗之名,佯裝潰逃而實乃撤退自保?!?p> 貪狼星君微露贊許之色,說道:“與天斗,須明天道。與地斗,須明地理。與人斗,須明人心。先斗心而勝,則有力發(fā)于勝心,方可以有力勝無力可發(fā)之人?!?p> 言罷,又是片刻沉默。貪狼星君忽問道:“你既說夾口正面之?dāng)衬耸菞壸?。那入谷之前,獨立山上是否也視隊伍中這眾多體學(xué)弟子為棄子?”
葒苗垂臂握拳,低頭不去看貪狼星君。猶豫好一陣子,才緩緩答道:“回先生的話,我絕不視山上任何弟子為棄子?!?p> 貪狼星君再問道:“那么山下凡人如何?”
葒苗漸漸松開雙拳,抬頭再看向星君,正色答道:“山上山下,皆無棄子!”
貪狼星君微微笑了笑,說道:“心存此念即可,要你發(fā)誓做甚?只是,我問的是山上,你卻答你自己??磥碓讵毩⑸缴?,你倒算是異類了?!?p> 葒苗卻不贊同,說道:“我非是異類,山上心存此念者絕非少數(shù)?!?p> 貪狼星君聽后,又只笑了笑,卻不置可否。正沉默間,貪狼星君突然問道:“你可還記得十星派旗幟是何顏色么?”
突遭此一問,葒苗正想答話。不料心中竟陡然一亂,一陣思緒中飄過幾種顏色,卻不能斷定究竟是何顏色。這等問題竟答不出來,葒苗頓覺萬分慚愧。立刻朝貪狼星君躬身致歉,而不發(fā)一言自辯之語。
貪狼星君伸手托起葒苗臂膀,而后正色說道:“你是該道歉,卻不該向我道歉?!?p> 又轉(zhuǎn)過身去,仰頭長嘆一聲,說道:“連你都一時記不起了,那獨立山上下還有幾人幾仙能記得?”
言罷,擺了擺手,便自默然離去了。葒苗看向貪狼星君遠(yuǎn)去背影,心中忽然一悸,頓時生出一股孤寂心情來。只覺得萬分難受,似被抽去了魂魄一般。竟站立不住,癱坐到地上。
打勝了一仗,便有了時辰休整。休整好了,更能打勝下一仗。自請下貪狼星君后,就一直如此。戌甲仰面靠在一處斜坡上,頭枕雙臂,眼望天空,似是有所思。鄔憂走到身旁,先安靜地坐了一會兒,而后悠悠地說道:“不久之前,還被來敵四處堵截,以致疲于奔命而終日惶惶不安。不想眼下竟可享受到片刻舒適安逸,一圣之智實是高山仰止?!?p> 戌甲斜瞟了一眼鄔憂,輕輕笑了笑,說道:“若按你這些時日與我所講之情來看,那位貪狼星君怕是不會心喜高山仰止這四個字?!?p> 鄔憂也笑了笑,說道:“貪狼星君確是不喜聽見奉承之語,卻也沒不讓人說話。況且,方才所言并非是偽心奉承,而是真心實話。真心或是偽心,貪狼星君聽得出來?!?p> 戌甲扭過頭去,直愣看了鄔憂好一會兒,方才轉(zhuǎn)過頭去,似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道:“圣人也有看走眼之時。”
閑暇總覺過去得飛快,大隊那邊遞來消息,令小隊整裝按時開拔。過不多時,戌甲與鄔憂二人便領(lǐng)著小隊跟隨前隊,于隊伍一側(cè)前方徐徐前進(jìn)。一路上竟未遇到任何攔阻,直至行進(jìn)到一處夾口之時,才又見到來敵。
隊伍在夾口下不遠(yuǎn)處扎下營帳,就不見了明顯動靜。戌甲心知此必又是有所謀,便問鄔憂是何看法。鄔憂亦說此間必有謀劃,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戌甲連說了幾聲怪,瞟了一眼中央營帳方向,對鄔憂說道:“前次開戰(zhàn)之前,密令數(shù)小隊隱蔽集結(jié)至前陣一側(cè)。待見到來敵繞至一側(cè)來攻,我本已認(rèn)定此又是一例夾擊破敵之妙計。不料,來敵還未深入縱深,卻令我等小隊現(xiàn)身。夾擊不成,反提醒了來敵,致其得以全身而退。我便不明白了,怎地忽然間成了這個打法?放著不打,眼睜睜看著跑了,難不成對方還會生出感激之情,再遇之時會退避三舍么?”
鄔憂哼了一聲,說道:“你既看不明白究竟是何打法,我又哪里能想得清楚?”
抬手指了指中央營帳那邊,又說了一句道:“等著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