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小姐微微頷首,不等布萊恩說明來意,便再次領著他來到了藏書室。
一支早已燃燒多時的蠟燭正在那張紅木制成的書桌上搖曳著。
“我最近找到了一本富奇諾語教材,想必會很適合你?!彼f。
“此書是亞歷山德羅·拉克羅切親王耗費多年時間暗中鉆研那些從富奇諾沼澤獲得的碑文的成果,應該能助你解讀富奇諾語文獻?!?p> 莫蘭小姐從身后的書架上取出了一本厚重的教材放到了桌上。
“另外,這本書原本是以拉丁語寫就的,里面還留有許多拉丁語與富奇諾語的對照。如果你有足夠的拉丁語基礎,接下來學習富奇諾語會輕松很多?!?p> 布萊恩將那本《亞歷山德羅·拉克羅切的手記》拿在手中仔細端詳著。
書的封面與書脊被黑色鎏金的布料包裹,裝訂稱得上是精美。在標題的下方有一個以某種特殊墨水書寫的似曾相識的富奇諾語符號。
莫蘭小姐補充道:“平常我所售賣的書籍價格均為一英鎊。而此書貨源頗為特殊,售價兩英鎊?!?p> “還有更多的書嗎?”布萊恩抬頭問道。
莫蘭小姐投過來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
在這位顧客的眼中,她看見了一道熟悉的光芒。那種對知識的渴望是藏不住的,正如林地之風逆轉方向的時節(jié),野心總是伴同凡人一并高升。
她微笑著回應道:
“當然……”
…………
在格林尼治天文臺呆了這么多天,克里夫的導師仍沒有告訴他什么時候才能離開。而他父親的葬禮早已結束,他只能不斷地研究那些文獻,試圖從中找出一些線索。
終于,在他完全解讀了父親留下的那份加密的日記后,他發(fā)現末尾所記錄的正是導師給他的那本《分裂之時》缺失的一部分。
據克里夫的父親在日記中所說,這本書是他讀過一篇殘缺譯本后的感悟。意志不夠堅定之人很容易在閱讀了那些那怕只是殘頁的話語后被自己的絕望所摧毀,或融解于輝光。
而他將那些知識以自身作為中轉,再次研究此書的危險程度便降低了許多。當然其原本的內容經過過濾也只剩下了必要的一部分。
在這本書的研究取得了關鍵性的進展后,克里夫的導師與他進行了又一次談話。
正是這次談話給他帶來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有價值的信息——
無光之鏡,現在的赫歇爾之眼核心,數天前那場事故的罪魁禍首,居然是他的父親在1922年帶回天文臺的。
在導師的教導以及守夜人的指引下,克里夫即將成為一名合格的無形之術學徒。
就在前些天,他已經穿過了林地,攀至那道話語不能穿過的門關,離那些原本不能理解的事物更近了一點。而通往學徒之門的道路近在咫尺。
期間,他的老同學布萊恩也給他寄來了一封信。信中的措辭十分含糊,像是在暗示著什么。熟悉的筆跡讓他想起了他筆記本上的一段不屬于他的潦草記錄。
“難道那句話是布萊恩留下的?”克里夫當時感到有些驚訝。
在大學剛畢業(yè)那段時間,由于沉溺享樂,克里夫經常來往于一家隱蔽的俱樂部。而他曾在那家俱樂部中見到過與之相同的句子。
“難道布萊恩也去過那家俱樂部?應該不是這樣……他連工作都沒找到怎么還有心思去那種地方?況且那里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的?!笨死锓虬蛋邓家r著。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一個更加離奇的可能。那家夜總會據傳與密教有關,而如今他對這一說法無比確信,正如他無比確信自己在林地中聽到了相同的低語聲。也許那些話語本就源于林地。
而這或許代表著他那位貧窮且平凡的老朋友早在他之前便由某種途徑接觸到了這個世界表皮之下的色彩。
這應該是一件好事。畢竟攀升是緩慢的,而在這條路上極少有人能與你同行……
今天天氣不錯,克里夫放下手中的書離開了辦公室。他沿著一條小徑走向天文臺旁的公園,四周郁郁蔥蔥的橡樹將陽光的影子切得細碎。
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了天文臺最大的那座觀星臺前,穹頂上延伸出的大望遠鏡正凝視著高懸的太陽。
他推開厚重的金屬門走進觀星臺的內部,他的導師查爾斯正在赫歇爾之眼前調試著底座的機械結構。
看到克里夫進來,查爾斯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招呼他過去。
…………
回到畫室,布萊恩首先是拿出了那本拉丁語語法書,將其與《亞歷山德羅·拉克羅切的手記》一同擺在書桌上。
有拉丁語作為基礎,他開始如饑似渴地鉆研著這本富奇諾語教材。隨著研究的進行,他對拉丁語的掌握也愈發(fā)深入。
這門奇特的語言與拉丁語有著共通之處,也與發(fā)狂老鼠的爪痕有著另一種共通之處。
“在有些方面,它與我會講的那些語言一致。但在另一些方面……好吧,我明白他們?yōu)槭裁捶Q這門語言為‘女巫的語言’了。不過現在我對它已有足夠的理解?!?p> 部分疑惑得到了解答,布萊恩內心的急迫感逐漸停息,不再是那么難以忍受。他的思維隨著欲望的冷卻而回復,熟知與無知的領域間的界限再次清晰。
在他一磚一瓦砌成的知識城墻外,那些自黑暗深處滲出的黑暗是如此的顯眼,而他已經見過了高處的景象。
若非它們早已近在眉睫,我們又何必筑起高墻?
時間流逝,窗外燈火漸明。
“是時候取出那把‘鑰匙’了?!?p> 他目前所掌握的女巫之語雖只是皮毛,但已經足夠用來翻譯《下層論》中那些以富奇諾語寫就的對儀式片段的描述。當然,他未來所需的不只是皮毛。
布萊恩將《亞歷山德羅·拉克羅切的手記》放在一旁作為參考,待到河畔的鐘聲敲了十二響后,他終于解讀出了那個儀式所代表的意義及其所需。
他試著以富奇諾語那古怪的腔調朗誦那些句子,但沒過多久他便感到一陣干渴。
“看來要想長時間說富奇諾語,就必須抿水潤喉。這種語言讓人口干舌燥,怕是只有住在富奇諾湖岸邊上的人才會講?!辈既R恩緩緩飲盡了不久前泡好的一杯茶。
不論哪一種儀式,都可以簡單的概括為以適當的方式,適當的順序,做適當的事情。
漫宿的每一道門在開啟前都需要獻祭。伊庫維姆諸儀式則規(guī)定了獻祭的方式。布萊恩獲得的這道能讓人足夠接近純白之門的啟之密傳正是伊庫維姆儀式之一。
夜深人靜。
布萊恩緩緩合上了手中的書籍,放松著自己緊張的思緒。
他已經知曉如何去往白骨之門。
……
林地中有一所居屋。
布萊恩循著那條如同蛇一般蜿蜒曲折的道路,穿越蠻荒的夢境平原,來到了林地錯綜復雜的黑暗之間。
覆蓋著墨綠色苔蘚的轉輪之寺傳來永無窮盡的嗡鳴聲。在那塊已逝諸神的紀念碑之后,一束光穿樹而至——
他繞過那塊生長著黑色地衣,涂有眼睛標志,高聳如教堂尖塔的巨石。在他的前方,那些純白色的身影在林地產生了分歧。這里便是居屋外圍的環(huán)境,此處霧氣繚繞,足跡遍地。
避開那條向下漂流穿過深淵的支流,他找出了亡者所走的另一條路線。這是一條穿過枝葉糾纏的樹林的密道,通路上成群涌動著同去居屋的亡者。布萊恩跟隨這些如腐朽的蛛網般的身影向前行進著,它們的面孔幾不可辨,它們周圍的空氣帶著冬天陰影的寒意。
布萊恩的身體在沸騰翻滾的亡者的簇擁下寒冷如冰,寒氣深入頭顱所帶來的疼痛消磨著他的精神。在這條穿過邊境,前往居屋的道路上,每一步都在消耗著他的活力。他需要以健康來抵御它們引發(fā)的冷意,而蒼白的亡者以空洞而警覺的眼神緊緊地望著他,仿佛圣徒的雕像般面無表情。
穿過邊境,一道高大的純白如亡者的門關屹立在布萊恩與眾亡者的前方。一雙如象牙般潔白鋒利的尖刺相互盤結,將純白之門拱抱其間。
門扉敞開,正如許久前所規(guī)定的那樣。
布萊恩走上前去,接近純白之門。門的邊沿漏出居屋的亮光,如冬日月亮一般柔和。
他將手指按在上面,感受著它的冷冽,看著它敞開了。亡者在他的視野邊緣圍成一圈,仿佛是焦慮的夢。
隨著門開,他的嘴闔閉、縮緊、愈合如一塊畸形消去。他四周和身上是漫宿鈷藍色的光......
絕大多數的亡者都穿過此門進入居屋,并且永遠地陷入了靜默。它們在門廊里沉默地徘徊,有些彼此擁抱,有些相互吞噬。布萊恩靜靜地從它們身邊走過,他的聲音已經留在門外。
亡者們熱切的目光不斷從布萊恩的皮膚上掃過,它們的冰冷的手熱切地向他伸來。但一觸碰到他,就條件反射般地縮了回去。
周圍揮舞的利爪令布萊恩感到有些煩躁,他竭力使自己保持鎮(zhèn)靜,在輝光的指引下穿過那些成群的污濁陰影進入了居屋的內側。
遠處雜亂無章的灰色邊境旁,數個熟悉的身影鬼祟地從風中經過。
在夢境中,布萊恩的感官更加敏銳。雖然他們的面容模糊到難以辨別,但布萊恩仍然感受到了他們身上那種獨屬于獵人的氣質。
防剿局的警探?
布萊恩弓著腰,將自己的身形隱蔽在漫宿古舊的磚墻之下,目送著那幾個急迫的執(zhí)法者消失在邊境。
他又回想起漫宿外圍遍地的足跡,它們中的一部分想必并不屬于那些漂流的亡者。
夢境中的這一發(fā)現讓他意識到防剿局遠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深入,更加危險……
雖然迄今為止他的行為遠遠稱不上犯罪,但暴露在防剿局的面前仍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防剿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向民眾隱瞞無形之術的存在?控制,保護還是引導?
布萊恩倚在墻邊默默地斟酌著,他突然注意到一旁的灰藍色漫宿磚石上似乎刻有一些東西。
他疑惑地看向角落處的殘垣斷壁。
在那磚石的柔軟處,被人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形式銘刻下了一些詭異的記錄。
布萊恩皺了皺眉,眼前這些痕跡似乎是用指甲刻下來的……
密集而又混亂的刻痕記錄了一場并不廣為人知的戰(zhàn)爭,毗鄰的故事中隱約透露出了一個細節(jié)——那是一場發(fā)生在墻后,覆蓋著藍色曉光的戰(zhàn)爭。
看著那些源源不斷地進入居屋的死者,布萊恩的心中逐漸有了一個猜測。
他能想象,在一個群星閃爍的寂靜夜晚,某個亡者徘徊在墻邊,像醉酒的人一樣昏昏沉沉地在漫宿磚石的柔軟處用指甲記錄下了它的幻象。
也許亡者中的極少數仍擁有一定程度的理性,而迫使它留下這些信息的是它生前的意愿,亦或是信息本身?
布萊恩將這些記憶納入他思維的褶皺中,繼續(xù)向著原本的灰色邊境上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