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憐得惠云指點于是又在次日午飯過后,出門了。
孫憐只有一個半時辰,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依舊是雇傭了城中輕快的車架,直出東門。馬車顛簸了須臾,果然望見一河村,這里土地平曠,有百十戶人家。孫憐下車又教車夫原地等待,獨自一人入了河村。
孫憐探望了三四戶人家,既無故舊亦無甚線索,眼看時辰將逝不由得著急。孫憐挨家打望,直至走到一破爛屋檐下,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益兒!別哭,爹爹給你煮了玉米糊糊呢!”
這是陳禮的聲音,他未讀過幾多詩書但希望這王家的血脈能夠安然無恙,于是給他取名“王益”。
孫憐在破窗口窺探,看見自己蒼老頹廢的老爹正獨臂燒著柴火,一旁搖籃里的的嬰兒哇哇大哭。
瞬間,孫憐的眼眶通紅。她推開門扎只喊了一句:“爹。”
陳禮回頭,矮小的個子看不出他是蹲著還是坐著,只有一只手,臉上敷滿了鍋煙灰。
“女兒?!标惗Y放下柴棒,激動得眼淚汪汪。
“爹爹。你的手?”孫憐看著只有一只手的陳禮,眼淚狂奔而出。
陳禮只含淚笑道:“不...不小心弄的。”
孫憐打量著這四面漏風(fēng)頂不避雨的土坯房子,心想到底在這半年里發(fā)生了什么。她聲音沙啞地問道:“爹爹,你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王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王家?”陳禮不禁打了個寒顫,那天玄邪屠府血濺滿樓的場景歷歷在目。陳禮回神來,苦笑,“沒什么...我不知道?!鞭D(zhuǎn)頭照顧嬰兒去了。
孫憐追問,“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告訴我!”
“真的沒什么?!标惗Y不敢說,他眼神閃躲,他甚至不敢問候玄邪現(xiàn)在近況如何。
孫憐抽泣道:“李老夫人對我恩重如山,王府一夜滅門,如果你不說我就讓相公來問!”
“莫!女兒!”陳禮張慌道,“別提到相公,別提到相公...”
看見陳禮汗珠大顆大顆掉,聽見自己相公就失魂落魄模樣,像是著了魔?!暗?,你是著了魔嗎?”
“我沒著魔,我沒著魔。相公才著了魔,相公才著了魔...”
“你說什么?”
“相公...相公...”陳禮忽然號啕大哭起來,“正是相公殺了王大人一家,正是相公一劍刺死了李老夫人啊!”
孫憐差點暈過去,猛得吸了兩口氣。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陳禮抱著孩子,“我也不知道,相公像是鬼怪附體般,王大人好像在查他的案子,還有他怪李老夫人帶你上謫歸山...”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孫憐對玄邪的失望像是從九天落進(jìn)了深海,這不是她愛的那個趙辰,而是一頭嗜血的野獸。
陳禮將嬰兒哄睡著,取了干凈布讓孫憐擦擦眼角的淚花兒,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知道孫憐留在玄邪身邊到底是福是禍。
“爹,跟我回去罷?!?p> “回去?”陳禮拒絕了,“這是王家遺孤我得保全他性命,而且我發(fā)誓不再見趙相公?!?p> “那...那好吧?!睂O憐此刻六神無主,“那...時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睂O憐將身上瑣碎銀兩留給陳禮,自己先回城了。
孫憐坐在顛簸的馬車上,思緒像一團(tuán)雜糅的絲線,她不知道等會兒該怎么面對自己的相公,面對那個一心愛著自己不惜傷害所有人的...魔頭。
在玄邪刺死李老夫人那一瞬間,得到的是第八層《天魔經(jīng)》,失去的卻是自己的初心。
孫憐的淚干了,她努力拭去淚痕,撩撥好散亂的前發(fā),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一個只知道依附于玄邪的弱女子,她必須用自己對玄邪的影響去改變他。
車駕彎彎繞繞從東城門入城,孫憐正神游。
“傻丫頭,跑哪兒去了呢?”玄邪似鬼魅一樣突然變幻到孫憐的車駕里,他的無極觀微和移形已經(jīng)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甚至超越了天照神君們的三清秘術(shù),眨眼間通達(dá)三界。
孫憐沉靜地笑了笑脫口而出:“去逛了逛東門菜市。”
“嗯。”玄邪撩撥了下孫憐的頭發(fā),“眼睛怎么了?”
“哦,沒事兒,香料熏的?!睂O憐隨口道,“哥哥你也是,都這么厲害了干嘛還練功呢?!睂O憐摸著玄邪額頭上的法印,那是最高等級的九葉法印,等這些法印徹底消散他就成圣了。
“好啦,不練不練,哥哥呀以后都不練了。”玄邪笑起來卻也似人畜無害,“那我們甚么時候走呢?”
“呃。就后天吧?!睂O憐道,“我們今晚稍作收拾,明天再最后去王府拜別老夫人,然后我們就永遠(yuǎn)離開這里?!?p> “嗯。”
所謂的永遠(yuǎn),不過是騙人的海市;所謂的后天,不過是二十四個時辰的拖延。
晚飯后孫憐和玄邪一起去綺河邊走了走,說起綺河他們又想起了聞仲和林墨雪。孫憐站在迎仙橋上眺望街景,呼吸著涼涼的晚風(fēng),看見有年輕眷侶牽手嬉笑,孫憐也會不自主地跟著笑起來。
孫憐儼然成熟的模樣,然而她才十七歲。
玄邪將大氅披在孫憐肩上,現(xiàn)在的他除了孫憐萬物都不足以入他法眼。
孫憐看著玄邪,看了好一會兒?!案绺?,我想看煙火?!?p> “煙火?”
“嗯?!?p> “好。”玄邪點點頭,他折扇一擺,遮住孫憐的臉,口中吟誦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比缓舐崎_,汴梁上空瞬間綻放千萬朵絢麗多姿的煙花。
這一夜,玄邪送了孫憐一場盛世的煙火,這一夜照亮了整座城池。如果可以選擇部分真相來相信,孫憐愿意忘掉這一天,就當(dāng)賠上這漫天的絢爛;她從不奢望應(yīng)有盡有的浪漫,只求如同不經(jīng)意時遇見玄邪那樣的不經(jīng)意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