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慢走?！币蝗狠份穼W(xué)子稚嫩可愛，一一向聞仲辭別。聞仲收拾好課件、戒尺向陳夫子交差去了，今日是月末他答應(yīng)了林墨雪要去南街上好好吃喝一頓。
幾年了，王家的案子還是不了了之，所謂的“兇宅”還是被狡黠的牙婆賣給了外地人，拆了老王府的匾額，換了主人。
因豐民街改道聞仲從明德書院回家便更近了，只需要通過豐民街穿到石橋鋪，順綺河慢走兩柱香不到就到家了。
結(jié)了月錢聞仲心里美滋滋，一路上琢磨著要給林墨雪買一支像樣的珠釵亦或是耳環(huán)。到了石橋鋪時已經(jīng)是戌時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河兩岸七彩的燈籠星星點(diǎn)點(diǎn)，夜夜笙歌方才開始，俏麗佳人、翩翩公子也正在這時候出來游玩了。
聞仲前幾日就去金行看了一只鳳釵，今日正好前去交付尾款，取了東西后聞仲從石橋鋪路過，幾年來他似乎聽見了熟悉的琵琶聲。
琵琶聲里輕唱著的填詞，正是李義山的絕句，聞仲才想起月滿樓里尚有故人，既然聞歌至此干脆進(jìn)去看看。
雖然有太濁法令但子鳶還是忍不住來找聞仲。當(dāng)年聞仲下界之前沒向皓翁提起過她，所以她回雷部后并沒引起懷疑，在雷部虛度了一兩年后，子鳶又找了緣由下凡然后就在這月滿樓里等聞仲有一天能聽見她的歌聲。
應(yīng)是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月滿樓開業(yè)數(shù)年，一躍成汴梁翹楚，五陵年少、紈绔子弟爭先來此尋歡作樂。聞仲本就是絕色美男，手持一把折扇到此風(fēng)月勝地自然引來眾多紅粉佳人側(cè)目，一眾京都名妓、亦或是風(fēng)流才女一見聞仲皆以團(tuán)扇遮口交首議論。
“公子好生俊朗，可有熟識的姑娘？”一位三四十歲的阿媽掂著把羽毛扇，濃妝艷抹笑盈盈道。
聞仲笑答：“我就是來瞧瞧王紙鳶姑娘?！?p> 阿媽捂嘴露出幾分不屑道：“喏，王姑娘不正在臺上嗎？”
只見人群中一塊朱欄高臺，臺上置一潑墨山水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便是掩面的子鳶。
透著光，聞仲只見子鳶的身影，婀娜的身材和彈奏琵琶的手姿讓聞仲再一次確信這個太濁手下的紫衫妖女就是自己五百年朝夕相處的子鳶。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聞仲高唱，洪亮的聲音穿透人浪，透過屏風(fēng)直擊進(jìn)子鳶的心里。
一個破音，弦斷了。子鳶終于等來了聞仲。
琵琶音絕即引眾人失望，一票王公貴族直嘆如此美妙的聲樂竟然戛然而止。
“臺下何人吟詩？”子鳶問。
“姑娘難道不認(rèn)識我了嗎？”聞仲答。
“妾自認(rèn)得天...尊，數(shù)年未見只是不曉如何開口罷了?！?p> “數(shù)年而已，五百年都過了?！甭勚俚?，“敢請姑娘賞臉，喝點(diǎn)酒敘敘舊?！?p> 聞仲不知道單是和子鳶對飲便是一百兩銀子起價。
“哈哈。窮書生，你喝得起嗎？”一群公子哥兒嘲笑，見聞仲白衣諒其不知這月滿樓是甚地界兒。
有人道：“這不是明德書院的柳先生嗎？”
“對對，像是他！有才是有才，靠著幾十兩月俸還養(yǎng)著一個妻子哩?！?p> “哎，這地方是他一個教書先生玩兒得起的嗎？”
一片閑言碎語。
聞仲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臉茫然。
主事的媽子全然沒有理會聞仲的意思，嘴里吧唧道：“這官人張得是好看，就是憨了些走進(jìn)咱月滿樓就望著咱頂紅的頭牌?！?p> 一旁的小二哥撇嘴對聞仲喃喃道：“官人，要想和王姑娘對飲，需一百兩白銀呀！”
“嗯？一百兩？”付了珠釵錢，聞仲包里加起來還不到二十七兩五錢，頓時有些尷尬。
其實(shí)今晚已經(jīng)有幾位小哥定了子鳶的酒，只是看子鳶心情愿不愿意陪侍了。老媽子也懶得和聞仲攀談，聽說是個教書先生便已經(jīng)瞧出來了聞仲就是個窮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搖著扇，悻悻走了。
“親姐姐，那位官人的酒錢我付了?！弊峪S將老媽子喚去道，讓她在樓上雅間置辦一桌酒菜請聞仲登堂對飲。
聞仲登上雅間，滑門對開子鳶早在席前，依舊遮了一張繡花淡紫色蝴蝶飛花輕紗。
“好久未見。”子鳶輕聲道。
聞仲笑答：“也不算久一二年而已，倒是你還跟著太濁嗎？”
“嗯。你呢，和她...還好嗎？”
“皆好?！?p> “望舒大神的事...”
聞仲搖頭道：“那年神魔各自為戰(zhàn)，我不怪你也沒有責(zé)備你的能力。”
子鳶不忍再說。兩人都沉默了許久，直到?jīng)鲲L(fēng)乍起，紅燭火搖。
“你回去看過沒有？”聞仲問。
“回哪兒？”
“雷部?！?p> 子鳶心驚，就算是預(yù)料之中如此揭穿也難免張皇失措。“你一直就知道嗎？”
聞仲獨(dú)自舉杯道：“紙鳶...子鳶，樓下見你第一面時我就該知道，青陵觀里我就該知道，囿禁歸墟...我就該知道?！?p> “天尊...”子鳶終于揭開了面紗，得以面對聞仲。
聞仲嘴角揚(yáng)起微笑，一杯滿飲，“為何錯至如此之深？”
“錯？是的，是我錯?！弊峪S冷笑道，“我只是個奴婢，哪里會對，無論我做什么都是錯。我就該在濟(jì)南城外被你一掌打死?！?p> “是我錯，是我辜負(fù)了你。”聞仲道歉。
子鳶清淚縱流，“從未開始何來辜負(fù)。從前天尊你告訴我道家持戒；后來她來了，你卻許諾她三生三世，將這刺骨的誓言刻在你視若至寶的天雷寶鑒上?！?p> 聞仲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天雷寶鑒，“都是緣分，本來就不可強(qiáng)求?！?p> 子鳶問道：“天尊，難道我和你五百年都抵不上凡間遇見她的那七年嗎？是不是我哪里做錯了？”
聞仲不語。是聞仲一開始就只把子鳶當(dāng)作了妹妹，就算感受了子鳶的愛意，他也只會回敬于哥哥般的寵愛；林墨雪不一樣，是他的一見鐘情，是赤裸裸的男歡女愛。
“是，我本就不該奢望，世間哪里會有強(qiáng)求的姻緣?！弊峪S自飲，淚眼望月。
“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嗎？”聞仲有意道，“玉樞府中未嘗沒有鐘意你的君子。”
“不想，回去我一個人住相思殿。”子鳶回答道，雖然張節(jié)喜歡她但她就像聞仲不喜歡自己一樣對張節(jié)也談不上喜歡。
“我沒告訴他們。”
“我知道，你走后一月我從赤霄天回了一趟雷部，閑散了年余前時間不久才下來散心的。”子鳶說。
聞仲勸道：“勾陳大帝還在密謀他的逆業(yè)嗎？”
“你似乎甚么都知道了?！?p> “知道又怎樣，我也不想管了。”聞仲大笑，“太濁、勾陳、玄邪、你。為何我真心對待的人成了這樣，對了玄邪怎么樣了？”
“他錯手打死了孫憐，在城中瘋瘋癲癲了一段日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p> “什么？孫憐也...他到底還是淪落到這樣子的結(jié)局?！甭勚俚溃拔揖筒辉摻o他許諾?！?p> “這也許就是你在這場劫難中的宿命罷?！弊峪S又問，“你的傷怎么樣了？”
聞仲告訴子鳶有如來舍利可保他性命。
子鳶又道：“天尊，如果你能恢復(fù)法力...”
聞仲突然想起還和林墨雪有約，趕緊對子鳶道：“我還有些急事，恐是已經(jīng)遲誤了，既然你定居在此，改日我來找你?！?p> 所謂的“改日”不過都是委婉的拒絕。
“天尊...”子鳶留不住聞仲的心也攔不住聞仲起身。
子鳶終于得以面對，沒有多余苛責(zé)，沒有一句勸誡，沒有怒罵、憤恨甚至是她能接受的一巴掌，聞仲越是這樣無所謂的態(tài)度就越讓子鳶暗自生恨，憑什么自己淪落成這樣一個女魔頭他能置身事外？憑什么自己墮落紅塵聞仲和林墨雪卻雙宿雙飛？還只隔著一條街？聞仲滿眼都林墨雪，自己為他付出這么多面對他時他卻未流露一絲憐惜之情，子鳶恨上心頭一把將桌子掀了，掩頭痛哭。
聞仲知道子鳶為何會變成這樣子，寂寞深宮、愛而不得、邪魔誘惑...下樓時的頓足回首時似乎聽見了子鳶的哭聲，但是他又能怎么辦，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怕一個輕微的撫肩和關(guān)懷又讓子鳶陷入情淵，不如狠心。聞仲明白，當(dāng)年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兩百年前沒有把子鳶送下界，去找那個寫了無數(shù)首她最喜歡的詩文的李商隱。
子鳶，在這看似風(fēng)月無邊的青樓里，受萬千追捧、寵愛的人，不過是被遺棄了的孤獨(dú)的小姑娘。昔日風(fēng)流尋歡做愛，她對客官有多嫵媚地笑，就有對聞仲多深的恨。
妾慕天尊，何錯之有。她只是喜歡聞仲而已，又有什么錯呢。
聞仲回家，看見林墨雪坐在屋頂上，“你跑那么高干嘛？”
林墨雪俯看道：“我以為你走丟了，望望唄。”
“那你望見什么了？”
“望見你從石橋鋪?zhàn)呋貋硌健！绷帜╋w身下地，散開芽綠色裙擺，一頭扎進(jìn)聞仲懷里。
“我有東西送你?！?p> “嗯？”
聞仲小心從袖中取出剛買的雕花鳳舞金釵，翻開包布親手給林墨雪插上。
“要用鏡子嗎？”
“不用。”林墨雪滿眼桃花，她知道自己此刻就是人間最靚麗的女子，聞仲的眼眸就是最亮的鏡子。
“走唄去南街?！?p> “可是有點(diǎn)晚了誒。”
“好飯不怕晚?！甭勚倮帜┏鲩T了。
于是酒足飯飽綺河信步，看燈紅酒綠碧水連舟，微風(fēng)拂柳皓月皎潔；手執(zhí)伊人素手，至夜方歸，一條深巷，唯聞仲與林墨雪肩撒一層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