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供奉了關(guān)羽,于是這座東岳帝廟又被叫做了武圣宮。文世衡倒是去里面轉(zhuǎn)過幾次,這時便不由的奇怪:難道這楠子道長是住在東岳帝廟的武圣宮中?可這里面只有幾座大殿,也沒見過有能住人的的屋子。
四個人走過廣場,看見前面白墻碧瓦,一座大門樓,兩扇朱紅的大門半開著,門上有一塊牌匾,上面寫著三個大字:東岳帝廟,門兩邊有一幅對聯(lián)。文世衡也沒細看,便和夾克衫跟著楠子道長和胡玉明走進門里,又沿著墻邊向后面走去。經(jīng)過大殿又穿過幾進院子,四人來到一個小門前停上,門是關(guān)著的,上面有一條短鐵鏈還掛著一把鎖。楠子道長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鎖,順手把鎖摘下來拿在手中,推開門直接走出去側(cè)身在門邊站住。其他三人也跟著走出去站在路旁,楠子道長關(guān)上門,又上了鎖,然后回身領(lǐng)著三人繼續(xù)向前走去。小路不寬,是用大大小小的圓石鋪成,兩旁全是蒼松翠柏,高大異常,枝葉如蓋,遮的路上全是樹蔭,許多細碎的光斑投在地上,又被磨的光滑的圓石反射出來,微風(fēng)一過,那些光影便四處移動。
文世衡不知道這武圣宮的后面還有這樣一條清幽的小路,沒走多遠便生出一種出塵忘俗之感。又走了幾分鐘,前面不遠處綠樹掩映中閃出一道白墻還有一座小門樓,門楣上隱約有一塊小匾。再走近一看,匾上有隸書寫的三個字:三花宮。門前有幾級臺階,四人在臺階前站住,見門上幾節(jié)鐵鏈掛著一把鐵鎖。楠子道長從腰間解下一把鑰匙,走上臺階去開鎖推門。
胡玉明向文世衡問道:“你是研究生畢業(yè),高學(xué)歷,知道這三花宮的三花是什么意思不?”似乎是在考他。文世衡想了想說:“是春蘭、秋菊、冬梅?”胡玉明搖搖頭說:“不是,你再想想?!遍拥篱L頭也不回的說:“學(xué)歷高不一定有文化,你問他這么有文化的問題,他怎么能說上來?”文世衡看著楠子道長的發(fā)髻,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說道:“是精、氣、神,三花聚頂,五氣朝元?!遍拥篱L突然停住,轉(zhuǎn)頭看了文世衡一眼,又扭頭走進門去,邊走長聲吟道:“二室凌青天,三花含紫煙。中有蓬???,宛疑麻姑仙。道在喧莫染,跡高想已綿。時餐金鵝蕊,屢讀青苔篇。八極恣游憩,九垓長周旋。下瓢酌潁水,舞鶴來伊川。還歸空山上,獨拂秋霞眠。蘿月掛朝鏡,松風(fēng)鳴夜弦。潛光隱嵩岳,煉魄棲云幄。霓裳何飄飖,鳳吹轉(zhuǎn)綿邈。愿同西王母,下顧東方朔。紫書倘可傳,銘骨誓相學(xué)。學(xué)道無成鬢已華,不勞千劫漫蒸砂。歸來且看一宿覺,未暇遠尋三朵花。兩手欲遮瓶里雀,四條深怕井中蛇。畫圖要識先生面,試問房陵好事家。宇宙產(chǎn)黃芽,經(jīng)爐煅作砂。陰陽烹五彩,水火煉三花。鼎內(nèi)龍降虎,壺中龜遣蛇。功成歸物外,自在樂煙霞。為愛劉郎駐玉華。暗將心事許煙霞。石田茅屋老生涯。鐵笛不須從二草,頭巾長擬掛三花。他年人說漫郎家。高風(fēng)卷盡四山云,泉石煙霞得細分。大是山靈設(shè)清供,惜無佳句答殷勤。詩翁徹骨愛煙霞,別似劉君住玉華。鐵笛不曾從二草,頭巾久矣掛三花……”
三人跟在他的身后,邊走邊聽他吟誦,沿著一條小徑穿過一排房舍,不知不覺中來到后面一處院中。院子里幾株綠樹,都有一房多高,灑下一地的清涼。一排北房共有五間,有兩個門分作三間和兩間,房前地上種著一溜約有十幾株花樹,正是春日時節(jié),滿樹的紅花、白花開的正艷。
文世衡聽他吟誦的這一大段詩詞,都是圍繞著三花說起。他自覺自己古詩詞有相當(dāng)?shù)墓Φ?,可楠子道長吟誦的這一大長段中有些雖然記得不熟,倒是知道,但大部分都沒聽過。不由心中暗想:他的道觀叫作“三花觀”,一定是把古人有關(guān)“三花”詩詞背了不少,雖說是平時下了功夫,做足了功課,可一口氣背出這么多了,那也是相當(dāng)不容易的。文世衡本來看他說話咄咄逼人,行事待人毫無禮數(shù),而且明顯護短偏向自己徒弟,本來有些看不上他,覺得師父說他是有修養(yǎng)的高道,一定是抬舉他的場面客氣話,很不以為然,但此心里時倒頗生出不少敬佩之意來。
楠子道長停止吟誦,來到兩間屋子的門前,挑竹簾走了進去,胡玉明跟著也走了進去。夾克衫看了文世衡一眼,閃在一旁讓他先進。文世衡知道他這是禮讓自己是客的意思,一時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挑起竹簾走進門去,手卻還挑著竹簾,等夾克衫伸手接住竹簾這才放手。
屋里迎面的正墻上掛著一幅人像掛圖,畫著一個道士,發(fā)髻高挽,長須飄拂,大袖寬袍,單手胸前立掌,另一手拿著拂塵,塵尾搭在立掌的胳膊上。整幅畫栩栩如生,飄逸傳神。兩邊是一幅對聯(lián):東駐龍門悟全真,西游大漠止殺心。屋子當(dāng)中一張大茶桌,上面擺著水壺和幾把紫砂壺和玻璃茶杯等茶具。茶桌四邊擺著五張椅子,畫的正下方的那一邊是一張扶手椅,顯然是主座,對面兩張背靠椅,兩側(cè)各有一張。
楠子道長在主座上坐下,胡玉明在他右手邊坐了,文世衡和夾克衫各自站在每人身旁。胡玉明伸手指著楠子首長對文世衡說:“來,世衡,我給你正式介紹一下,這是楠子道長,全真教龍門派傳人,府內(nèi)派太極拳正宗傳人,也是花蝴蝶常東升的傳人。是你師父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前幾年一直在外云游,這個月剛回來。你給楠子道長見個禮?!遍拥篱L接著說:“老胡,你別寒磣我。這么多傳人頭銜,我的學(xué)生連你徒弟一個照面都走不了,還要打電子話找什么師兄?!焙衩髋ゎ^向他一撇嘴說:“看你這話說的,一下?lián)p我們仨人,你這學(xué)生也掛不住哇,是不?你說你小心眼不,小輩們動個手也正常,輸贏也正常,多大點事,還老是念念不忘?!?p> 文世衡拜師雖說也有幾年了,不過跟著師父只是學(xué)武練拳,很少聽胡玉明講有關(guān)他自己的事,聽其他師兄弟也談?wù)摰臉O少。本以為練武的有會有多高學(xué)歷,這時才知道,原來他也是大學(xué)生,而且這個楠子道長還是他的同學(xué),只是怎么就出家了,這里面一定有很多故事。聽胡玉明讓他見禮,便走到楠子道長對面,卻又不知應(yīng)該怎么見禮,于雙手合什,忽然發(fā)覺這是和尚的行禮方式,放下左手又豎起右手,彎下腰說:“楠子道長好,在下文世衡,辦事莽撞,多有得罪,您老多包涵?!遍拥篱L見他如此行禮,不由失笑:“你這行禮方式我倒是頭一次見,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的。還什么在下,武俠小說真是讀多了?!蔽氖篮庵逼鹧畔掠沂?,有些尷尬的站在當(dāng)?shù)亍i拥篱L對夾克衫說:“守凡,你去教教他,我們道家怎么行禮?!?p> 夾克衫來到文世衡面前,雙手環(huán)抱,兩個拇指相抵,其余四指內(nèi)外搭在一起,舉到胸前說道:“福生無量天尊?!比缓髲澫卵ィ酝R幌轮逼鹕韥?,又轉(zhuǎn)頭問楠子道長:“師父,叩拜禮就不教了吧?”楠子道長笑著說:“你這是怎么教他的,這不是給他行了個禮嗎?行了,也別教了,現(xiàn)在都是見面問好,沒有多少行禮的了,傳統(tǒng)的東西都不講究了?!庇种笂A克衫對胡玉明說:“他叫靜守凡,是穆斯林,和我學(xué)過幾天摔法,便非管我叫師父,沒有真正拜過師的。我的功夫不行,也教不出什么像樣的徒弟來……”胡玉明打斷他的話說:“你還有完沒完了,記得以前你不這樣,磨磨嘰嘰,麻煩不麻煩。趕緊泡茶吧?!?p> 楠子道長這才按了電爐的開關(guān),然后對文世衡和靜守凡說:“你倆也坐下吧。聽我給你們說說你們今天動手的事?!庇謬@了口氣說:“現(xiàn)在這種泡茶方式和茶文化是近些年南方人發(fā)明出來的,是商業(yè)化經(jīng)濟作用的產(chǎn)物。不論是以前的沏茶還是烹茶,都不是這樣的。不過新舊交替,世事變化,物換星移,這一個變字才是亙古不變的?!庇窒蛭氖篮鈫柕溃骸皠偛盼衣犑胤舱f了一下你們沖突的原因,也知道了個大概。你知道尹志平,不過應(yīng)該是從金庸的小說里知道的吧?但是真的了解尹志平嗎,而且了解真實的尹志平嗎?”文世衡臉色微紅,搖搖頭說:“不知道。道長您多指教?!?p> 這時茶爐上水壺“咕嘟咕嘟”的冒出熱氣,楠子道長燙杯、泡茶,給三人各倒了一杯,之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向三人擺了一下手,示意大家喝茶,自己端杯微微呡了一口,放下杯子說:“這茶是普洱茶,普洱茶應(yīng)該是這幾年炒起來的,價格最高時一餅上萬甚至十幾萬、幾十萬,現(xiàn)在過了高峰期,沒有那個價了。因風(fēng)而起者,必因風(fēng)而落。可是因風(fēng)而起時必甚囂塵上,定會遮蔽真相,關(guān)于尹志平也是這樣?!彼吮趾攘艘豢?,又接著往下說:“尹真人字太和,少年慕道,參邱處機于棲霞,問《易》于郝大通,受箓法于王處一,若冠之時即道名遠播。邱處機西覲成吉思汗于大雪山,他是十八隨行弟子之冠,是全真教第六代掌教宗師,后歸隱于大房山清和宮,朝庭詔贈‘清和妙道廣化真人’,羽化后,加贈‘清和妙道廣化崇教大真人’。尹真人一生不慕名利,甘居淡泊,勤于誨人,是一代道德高士。哪里是金庸書里寫的那樣?!?p> 楠子道長喝口茶又向胡玉明說:“要是有人辱罵你們形意門的二代宗師郭云深,而且極盡污蔑污辱,你們在場,是不是也要忍不住,起來理論制止甚至動手呢?”文世衡暗自慚愧的同時又深感慶幸,慶幸吃飯時辱罵尹志平的不是自己。如果是自己辱罵了尹志平,指不定現(xiàn)在道長要怎么說呢。胡玉明點點頭說:“你說的倒是這么回事,哪個派別的宗師被人污辱,后人也不可能聽之任之。不過,這個事的源頭應(yīng)該找金庸啊,應(yīng)該找金庸老爺子去理論?!遍拥绹@口氣說:“哎,也不知道金庸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是怎么想的,非要寫一個真名真姓的歷史真人。你說是他覺得道教式微,全真教已經(jīng)沒有傳承了,沒人理會,還是久居香港,對道教不太了解?不過,03年10月,媒體組織了一場華山論劍,金庸坐轎子上山時被陜西道教協(xié)會的同修攔住,雙方理論協(xié)調(diào)好長時間,道士才放行。后來的作品和電視劇中,倒是把尹真人的名字改了??墒沁@又有什么用,金庸的小說、電視劇流傳了幾十年,影響早就造出去了,怎么挽得回來?”說完,拿起杯喝了一口茶,停了片刻,放下杯,低聲說:“一代真人,道德高士,可惜了生前身后名,我們后人竟是毫無辦法。”說完,久久無言,頗有落寞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