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唐成親那天，在他房門外的院子里長出來一顆竹子。

　　一顆紫色的竹子！

　　顧唐站在屋檐下，看著那一刻只有膝蓋高的紫竹有些驚訝，莫不是他太過思念，產(chǎn)生了幻覺？

　　還是……顧唐抬頭看向空中的圓月，竹兒感覺到了自己違背誓言，這竹子是來指責(zé)他的。

　　顧唐的家勉強算一個書香門第，祖父考取過功名，但卻不甚滿意。所以將希望都寄托在父親身上，可父親并無這方面的天分，寒窗苦讀三十余載，依舊與金榜題名無緣。

　　母親是父親年輕時學(xué)院里教書先生的女兒，教書先生在這個年代還是倍受推崇與尊敬的，所以與父親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

　　為了讓父親安心讀書考取功名，家里的一切事物祖父都放手讓母親操持。大到婚喪嫁娶，小到柴米油鹽，母親都要親自過問。

　　久而久之便養(yǎng)成了獨斷專行的性格。任何事宜，只要是母親決定了的，別人便不得再做反駁，即便是父親也不能再說一句話。

　　在顧唐三歲那年，祖父就已經(jīng)離世。往后十七年，父親依舊只是埋頭在書房，讀著自己的書，除非是有重要的事，才會踏出房門。

　　可即便如此，父親還是未能考上功名。

　　年復(fù)一年，母親早已對父親不報希望，轉(zhuǎn)而對顧唐在學(xué)業(yè)上越發(fā)的嚴(yán)厲。

　　顧唐打小就聰穎，詩詞歌賦張口就來，文章也寫的出類拔萃。

　　這點應(yīng)當(dāng)是遺傳了母親，母親若是個男子，應(yīng)該早已經(jīng)功成名就了吧！

　　可顧唐對考取功名沒有一點興致，他喜歡山水，喜歡清風(fēng)，喜歡出門游樂，喜歡吟詩作對?？伤幌矚g官場勾心斗角，爾虞我詐。

　　可家里一向都是母親做主，母親要他考取功名，他似乎沒得選擇。

　　但是顧唐逃了，在通過了縣試，府試，院試之后，顧唐再也不愿意去考試了，在鄉(xiāng)試之前的夜里，他逃走了！

　　在走之前，他收拾好簡單的行李。給母親留了一封信，大致就是說明一下自己厭惡官場，想過自己心儀的生活，希望得到母親的諒解。

　　隨后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在離開之前去看望一下父親。

　　母親這個時辰都不在家，顧唐可以放心的在父親那里逗留一會。父親和母親雖說是夫妻，卻早已不在同一張臥榻上入寢。

　　父親常年居住在書房，極少出門。顧唐走到書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極為難得的沒有在讀書。而是呆呆的立在門口，看著一旁的野花。

　　“父親！”

　　顧唐走過去，給父親行禮，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粗L(fēng)姿卓絕立在自己面前的兒子，顧唐的父親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答到：

　　“唐兒來了，今日怎的想起到父親這兒來了?！?p>　　顧唐收了禮，眼睛也不自覺的看向父親盯著的小野花，它搖曳在微風(fēng)中，開得恣意，無拘無束。

　　“兒子來看望父親不是自然？倒是父親，今日怎么想起來看花兒了？”

　　顧唐的父親聽見他這樣問，略顯苦澀的笑了笑，抬頭看向遠方，可那里有高高的圍墻，除了泥磚黑瓦，他什么也看不到。

　　“唐兒覺得，父親都這樣了，看書還能有用嗎？”

　　顧唐倒是驚訝，在自己決定逃離的時候，父親竟也想通了嗎？他幾乎沒怎么見過有主見的父親，所有的事情都是母親在做決定。

　　看向臉色蒼白的父親，因常年在屋內(nèi)看書，缺少陽光與鍛煉，看上去有一股柔弱與病態(tài)。身體也遠沒有一般人那般強壯。

　　父親既能想通，那也是件好事！

　　“父親，我要離開了?！?p>　　許久，顧唐開口對父親說到。父親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多少驚訝，仿佛早已經(jīng)猜到似的。

　　“出去走走也好，外面的世界定與你我所看見的不同，人這一生總要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想去便去吧！莫要等久了，后悔。”

　　雖說他并不管其他事情，可到底自己的妻子還是了解的。這個兒子聰慧，既然自己做不到，她一定會讓兒子繼續(xù)考取功名。

　　他也慶幸，兒子不像他，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有勇氣，踏出那圈住他的門檻。

　　顧唐來之前都想好了，父親若是反對他出走，他該如何說服父親?？涩F(xiàn)在事情發(fā)展遠遠超出他的預(yù)料，父親不但不阻止，反而支持他。

　　“那父親多保重身體，兒子先走了?！?p>　　顧唐再一次給父親行禮，頓了頓又說到：

　　“也勞煩父親，替孩兒照顧好母親?！?p>　　父親看著顧唐離開的背影，他自然明白兒子后面一句話的意思，一個女子要撐起一個家，談何容易。

　　顧唐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問了一句：

　　“父親，可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么？”

　　說完，再無留戀，頭也不回的走了。

　　自己想做的事情么？父親聽得這句話，愣了愣，這些年來，他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離開家的顧唐，像是出了籠的小鳥，自在，快活，連空氣都覺得比往常的芬芳。

　　他去看了湖泊，看了山海，看了北方的大雪，看了南方的魚鄉(xiāng)。看了許多他在書上都看不到的事物與風(fēng)景。

　　渴了，可以喝山間的溪水，餓了，可以摘林中的野果，困了，可以席地而眠。

　　頭頂?shù)娘w鳥會在東日初升的時候用清脆的歌聲喚他醒來，一切的一切都如他預(yù)想的那般美好。

　　顧唐在離家兩年后，到了一處小鎮(zhèn)，這里有一片美麗的紫竹林，他一向好竹，而且不論是他見過的還是書上讀過的，竹子都是綠色的。

　　紫竹，他還是第一次見！

　　于是他決定在這里逗留，他要好好的在這里研究一下這些竹子。

　　小鎮(zhèn)是個很活潑的鎮(zhèn)子，這里剛好建在兩座大城的必經(jīng)之路上，所以平日里都是熱鬧非凡的。

　　顧唐畫畫很不錯，在紫竹林邊上租下一間屋子后，便靠畫竹子變賣為生。

　　只是竹林離鎮(zhèn)上頗有些距離，顧唐每次畫完后，都需要拿著畫卷步行到鎮(zhèn)上才能換銀錢，得了銀錢就買鞋酒菜，紙幣再回到屋子。

　　就這樣，顧唐上午畫畫，下午便對著竹林飲酒作詩，好不快哉。

　　悠悠然然的在這里過了三年，有一日，突然有人找到顧唐，給了他一封信。

　　顧唐一開始以為又是哪個心儀他的姑娘偷偷寫的情信，直到看到信封上：吾兒顧唐親啟。幾個字后才驚覺，這居然是母親的字跡。

　　顧唐離開家的時候，以為母親定會派人找他，可走了幾日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找他的痕跡，不知是母親理解了，還是父親說了什么。

　　可現(xiàn)在母親找到了他，還給他謝了信，應(yīng)該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打開信件，母親并沒有寫了多少，只有簡單的幾句話，可顧唐看完后，心里沉重的有些難受：

　　“唐兒：

　　你出門已經(jīng)五載有余，外面的世界也看的差不多了，如今你父親身體抱恙，臥病在床。你也該回來盡盡孝道了?！?p>　　父親病了！顧唐才發(fā)現(xiàn)自己出來竟然五年了，是真的不短了。而且母親說父親病重，顧唐想起自己離家時，父親蒼白的臉和瘦弱的身軀。生病似乎在情理之中。

　　都說父母在，不遠游?？伤讶惶与x了五年，不論如何，確實應(yīng)該回去了。

　　簡單收拾東西后，顧唐匆匆忙忙的回了家。踏進家門的時候，母親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淡淡的問了一句：回來了？

　　顧唐點點頭，給母親行禮：

　　“母親，我回來了，這些年……”

　　母親擺擺手，說著：

　　“行了，我已經(jīng)順了你的意，讓你出去玩了五年，該收心了，先去看看你父親吧！”

　　顧唐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向父親居住的書房走去，母親在身后說了一句：

　　“你父親，在臥室?！?p>　　顧唐有些驚訝，但沒有說什么，調(diào)轉(zhuǎn)方向去了臥室。

　　走進房門，父親正躺在床上，身形消瘦。聽見聲響，眼睛往門口看去，見是顧唐，眼神有些亮堂。

　　“父親，兒子不孝，離家多年，竟不知父親病重。”

　　顧唐走到床前，跪在地上給父親重重磕了個頭。看到父親這副模樣，他著實內(nèi)疚。別家的父母在這個年紀(jì)，都應(yīng)該抱孫子了?？伤?p>　　“唐兒回來了？這些年在外過的可隨自己心意？”

　　父親抬抬手示意顧唐起身，對于自己的身體倒是不甚在意，而是問起了顧唐在外的情況。聲音沙啞而無力。

　　顧唐起身，一邊將父親扶起，一邊回話：

　　“倒是隨自己心意，外面多地，人心純樸，雖偶有流匪之類的，但多數(shù)人還是良善?！?p>　　給父親墊上靠墊，靠的舒服些后，顧唐拉過一邊的凳子，坐在了父親面前。

　　父親滄桑的眼睛看著他，臉色紅潤，身體康健，回想自己哪怕年輕時似乎都沒有這么精神過。

　　“給我說說，這些年你都去了什么地方，有什么樣的風(fēng)土人情?！?p>　　“是，父親，我離家時正是三月，書上說南方這個季節(jié)最是美麗，紅花楊柳，煙雨輕歌……”

　　顧唐一邊輕輕的給父親捏著腿，一邊給父親講著他出去的所見所聞。

　　一連幾天顧唐起床后都去父親的臥室，給父親說說這些事情。

　　今日早上，顧唐沒有過去，因為，他被母親叫住了。

　　“唐兒，你今年二十有五了，與你同齡的人，慢一些的，孩子都三四歲了?！?p>　　母親的話讓顧唐有些慌，他似乎猜到母親接下來要說什么了。

　　“既然如今你已回來，也該考慮下婚事了。我已物色了幾個不錯的姑娘，你看看中意哪個?！?p>　　果然，母親是要與他說這個！

　　“母親，我才回來沒幾日，況且父親身體抱恙…”

　　“正是因為你父親身體抱恙，你才要盡快完婚，給你父親沖喜！”

　　顧唐話沒說完，便讓母親打斷了，顧唐以為母親這些年變溫和了，原來不過是他的錯覺。

　　聽著母親不可反駁的語氣，顧唐還是行了禮說到：

　　“可是母親，兒子已經(jīng)有心儀之人，兒子答應(yīng)過決不負她，男兒當(dāng)守諾。”

　　母親聞言，非常不悅：

　　“你不負她，便能負我與你父親？我們生你養(yǎng)你，給你自由，如今你父親重病在床，你如何能不盡孝！”

　　母親的話讓顧唐語塞。想起父親的病容，再看看母親，雖說建在，卻已蒼老不少。

　　可是竹兒……

　　他又想起那紫竹林邊上溫婉的女子，他離開時的不舍。

　　“母親，既然是要成婚，兒子娶了心儀之人可好？”

　　母親非不講理之人，顧唐試著說服母親。母親沒有立即說話，猶豫了一會，問道：

　　“那姑娘叫甚？父母高就？家境如何？”

　　“紫竹是個孤兒，父母早逝，就住在母親找到我的紫竹林邊上。雖說家境貧寒，但是竹兒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賢惠溫婉，是個好姑娘?！?p>　　顧唐知道母親講究門第，紫竹的身世，母親未必會答應(yīng)，可他不敢欺騙母親，如實說了。

　　“唐兒，我們雖不想高攀官家女子，但到底是個書香門第，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如何能進得我們顧家的門。”

　　不出所料，母親很反對?？戳丝茨赣H的態(tài)度，顧唐咬咬牙：

　　“可是母親，我與竹兒已經(jīng)天地為證拜過堂洞過房了。我若在此娶親豈不是喜新厭舊?！?p>　　“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與男子茍且，這樣的女子如何能要。即便你們私下拜過堂，那也是不正經(jīng)的禮數(shù)！”

　　母親非常生氣，她當(dāng)初就不該放任顧唐離開。在外面都學(xué)了些什么！

　　“母親！”

　　“夠了！這親你得結(jié)，但絕不是那不知廉恥的鄉(xiāng)野女子，你既不遠選，那我便幫你挑了?！?p>　　母親說完，便不再理會顧唐，起身離開了。走了幾步又停下了：

　　“你若想逃，我不攔你，可是唐兒，你忍心嗎？你對得起了別人，那你如何對得起父母！”

　　顧唐呆呆的站在原地，他掙扎了很久很久，自己任性妄為的逃離，父親氣若游絲的身體，母親孤獨寂寥的背影，還有那姑娘戀戀不舍的眼神。

　　最后他選擇了妥協(xié)，心底暗暗發(fā)誓：竹兒，你一定要等我，等我處理好了一定來接你！

　　兩日后，母親通知顧唐，她已經(jīng)挑好了人選，對過了生辰八字，兩個人非常適合。

　　顧唐沒什么表示，既不是竹兒，那是誰又何妨呢！

　　又過幾日，母親告知他，成婚的日子定在三個月后，讓他這段時間照顧好父親，自己要置辦三個月后所需的事物。

　　顧唐每日都會去找父親說話，可父親這段時間已經(jīng)變得渾渾噩噩，都無法正常與顧唐交流。顧唐愈發(fā)的思念竹兒了。

　　即便再怎么不情愿，婚期還是如約而至。這一日，顧家燈明透亮，喜氣洋洋，掛滿了紅布紅燈籠。

　　顧唐按習(xí)俗去接了新娘，然后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妻。這一幕何其熟悉。

　　將新娘送入洞房后，顧唐賭氣般的和所有賓客敬了酒，喝的搖搖晃晃。

　　可時間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杯盤狼藉，酒客散盡。顧唐不得不回房面對他不愿意面對的一切。

　　母親給他挑的妻子，是一個以前當(dāng)過小官的人的孫女，雖說不上多么美艷動人，但勝在知書達禮，也算門當(dāng)戶對。

　　新娘此刻就坐在喜床上，等待著新郎挑蓋頭。顧唐站著看了許久，恍惚間，仿佛看到了當(dāng)初也是這樣坐著的竹兒。

　　鬼使神差的拿起桌上的喜杖，輕輕挑開了新娘頭上的帕子。待新娘抬頭那一刻，顧唐才驚醒：

　　“你早些休息，我…我去醒醒酒?！?p>　　然后逃也似的出了房間。站在屋檐下的顧唐，看著天上的滿月，覺得很是嘲諷。

　　不知所措的踱了幾步，然后驚訝的發(fā)現(xiàn)院里那顆海棠樹下長出來一顆紫竹，只到膝蓋小小的一棵。

　　什么時候長的他不知道，只是在這新婚之夜讓他發(fā)現(xiàn)，是在譴責(zé)他的不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