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儒生們自然是想過的,但從沒有想得如此深入,所以回答也顯得膚淺:“君主和官吏都是有德的君子,百姓自然會慢慢被耳濡目染,也成為良善之民,天下就大治了!”
“且不說這樣的大治代表著社會多樣性的喪失!這個概念說了你們也不會懂?!碧镨┱J為對方剛剛的回答已經屬于黔驢技窮了,于是乘勝追擊,“通過慢慢的感化來使人良善,目標還是千萬之眾的百姓!沒等到君子們完成感化,民間早就翻了天了?!?p> 這道理并不難懂,靠什么慢慢感化來建立秩序,儒生們自己都不信,所以沒人敢接這個茬。
“感化也不是沒有用,但這一定是在社會有基本秩序的前提下,才能有用!”田瑭準備完成最后一擊,“如何在充斥著文盲的底層社會迅速建立秩序?只能是法家!立一條法,犯了就殺,比你講三天三夜的道理都管用。”
“所以,高祖進關中,第一件事不是去講仁義道德,而是‘約法三章’;蕭何在秦六律的基礎上加了《戶律》、《興律》、《廄律》三章,才有《九章律》九篇,后叔孫通又制《傍章律》十八篇;到武帝時,又命張湯制《越宮律》二十七篇,命趙禹制定了《朝律》六篇,這些加上《九章律》和《傍章律》,合計六十篇,統(tǒng)稱漢律!”田瑭深吸一口氣,“我且問你們,‘律’是德,還是法?”
儒生們沒有想到,他們本要以漢武帝重用董仲舒的例子來證明儒家的高人一等,卻被田瑭拿住漢武帝時期的各種法律來做文章,而且陳述的理由還如此堅實,讓他們無法再反駁。
老學究驚訝了半天才緩過神來,將田瑭的論述又琢磨了一遍,才確認自己這邊確實是敗了,原來所謂治世的本質,真的是“外儒內法”。
這讓老學究有些難以接受,他一直對儒家抱著極其虔誠的信仰,認為儒學才是王道正途,卻沒想到儒學原來只是帝王用來裝點門面的工具。
不過,這并沒有降低他的自身修養(yǎng),老學究肅穆抱拳,端端正正給田瑭行了個禮,口稱“受教”,大儒風度一覽無余。
旁邊儒生不甘失敗,企圖慫恿老學究再辯,被他嚴厲的瞪了回去,頓時不敢再言。
“老先生不必如此,小子口出狂言,還望海涵?!鄙焓植淮蛐δ樔?,何況人家已經屈尊了,田瑭自然沒有死纏爛打的道理,“我之前說過,儒家提供道德心靈秩序,我敢斷言,儒家所提倡的‘仁’和‘禮’將對后世人的精神世界形成深入骨髓的影響。但一家之言總歸偏頗,無論是儒、道、法、墨,亦或是西域傳來的佛法,總不能解釋一切事情,解決一切問題?!?p> “田文佐名不虛傳,老夫今日才知何為少年天才,竟將百家之學融會貫通,由此可知你的科學定然高深莫測?!崩蠈W究依然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愿賭服輸,今后遼西郡再無儒家子弟上門叨擾?!?p> “老先生言重,在下并不排斥讀書人之間的討論或者爭辯,先生往后可常來寒舍,我們坐而論道。”田瑭說的很誠懇,“真理越辯越明,道理越講越清?!?p> “真理越辯越明,道理越講越清。田文佐學識和心胸皆在我之上,我讀書一世,自覺淵博,卻不過是坐井觀天?!崩蠈W究嘆了口氣,又行了一禮,“叨擾了?!?p> 言罷,未等田瑭再有反應,老學究已經轉身離開,雖沒有了之前的豪邁之氣,卻也果斷決絕。
剩下的儒生們見老先生的都已經敗走,自己再堅持下去,不過自取其辱,于是紛紛抱拳告辭,跟上了老人家的步伐。
田瑭自然不會挽留他們,他只是瞇著眼睛,審視著每個人的背影,想從中看出吳良的影子。
他可以確認這是吳良挑撥的事端,端出來一個大儒來碾壓小輩,一旦成功,起碼可以給小輩帶上一個“不學無術”的帽子,再發(fā)揮發(fā)揮,甚至能說成是“欺世盜名”或者“異端邪說”!
這一招叫“誅心”。
要是今天田瑭敗下陣來,可以想見,今后會有多少儒生用鄙夷的口氣對田瑭進行侮辱誹謗,對科學進行口誅筆伐。
幸好,今天來的是位真正的儒者,敢言敗,能認輸。
“師父!你啥時候教我們諸子之學?。俊被矢幰娙迳鷤冏哌h,拉著田瑭的袖子一副委屈模樣,“以后我們就不怕這些人了?!?p> 很明顯小姑娘剛剛是硬撐著場面,要是沒有田瑭兜底,她可能會被人擠兌到哭。
“還有師父說的理學、心學?!痹S虔一臉期待。
“你們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不過得從自然科學開始,等你們基本掌握了這世界的運行規(guī)律,我才會教授你們哲學。若在你們還沒建立起唯物的世界觀之前便教你們這些,我怕你們會迷失其間。”田瑭剛剛強壓著酒意,現(xiàn)在儒生退盡,酒勁又開始上涌,“諸子之學只是哲學中的一部分,還有西方的古典哲學,中世紀的神學、天主教哲學、經院哲學、神秘主義,近代的唯心主義、經驗主義、社會主義,當代的實用主義、存在主義、生命哲學等等等等。”
“竟有如此多的學派!”鐘廉的嘴都張大了,“聞所未聞。”
“師父可以快點教,我們能跟得上!”蘇譚對新知識的渴望總是最強烈的,“跟師父學的越多,我越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會!”
“學習要一步一個腳印。去看看高巢做的小木船好了沒有,我們抓些石塊去驗證一下浮力理論?!碧镨┑哪_步已經有些踉蹌,但他執(zhí)拗的拒絕了徒弟們的攙扶。
浮力理論當然沒能成功驗證,因為田瑭看到水槽里蕩漾的水光后,再也沒能把持住胃里的翻江倒海,直接把清水吐成了泔水。
接下來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雖然明知這個時代還沒有甲醇這玩意,但直到多年后,田瑭還是一口咬定,那天喝的是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