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衣又喚來趙清笙,讓他擔(dān)負(fù)好太子曹玄的安危,正想交代有關(guān)自己師父的事由,穆青云就從殿后走來,看見魏無衣懷里的君淮揚(yáng),打趣道:“我說今晚的氣氛格外溫暖呢,這么快就抱得美人歸了?不愧是我的徒弟嘛?!?p> 看著眼前沒正行的師父,魏無衣正色道:“師父,我會帶她回齊國!”
穆青云驚呼出聲:“什么!你瘋了還是我聾了?現(xiàn)在?回齊國?”
魏無衣只是淡淡回道:“我沒瘋,她想回家,我便帶她回家。一直如此!東宮之事在這幾日會更加兇險,還望師父好好照拂,徒兒在此鄭重請托!望師父準(zhǔn)允!”
穆青云恢復(fù)正經(jīng)神色,輕笑道:“你既已決定,自然就不會更改,早去早回!”
“多謝師父!”
魏無衣走出幾步,輕聲對懷里的人說道:“宣兒,抓緊我!”懷里的人似乎已經(jīng)沒反應(yīng),卻仍是下意識的抓緊他的衣襟。魏無衣單手抱緊懷里的人,右手伸出三指,掌心向上,輕緩翻轉(zhuǎn),開始運(yùn)氣,心中默念一段心法,是自十二歲時便夜夜運(yùn)氣誦讀的御劍術(shù),可這十年里,一絲進(jìn)展都沒有,唯有今日,看著她崩潰地哭著要回家,他似乎有了以氣御劍的契機(jī)。
心法默念兩遍,朔野劍已經(jīng)在劍鞘中隱隱作響發(fā)出悲鳴。第三遍時,待魏無衣運(yùn)氣即將沒過丹田,朔野劍終于出鞘,一抹劍光劃破蒼穹,竟是有一瞬將黑夜映成白晝。魏無衣一掠而上,一閃而逝。而那劍身之上的男子,強(qiáng)咽下喉間的鮮血,單手御劍,眼神看向懷里的女子,眼神極盡溫柔,臉上笑意漸濃。
御劍術(shù)自上代劍仙以來幾百年,終于再次重見天日,人間又見,劍仙風(fēng)流!
而朔野劍自魏無衣登頂劍宗一年以來,首次出鞘。
穆青云站在原地,欣慰道:“真是撿到寶了,好天賦,好魄力,好心性?!?p> 接著又說了句很奇怪的話:“真是羨慕?。 ?p> 一旁趙清笙問道:“師父比不過徒弟也正常嘛,至于人的天賦自是不能比的,穆大人其實(shí)也很厲害,不必羨慕自己的徒弟啊?!?p> 突然趙清笙被一擊板栗打中腦袋,吃痛出聲:“前輩?打我做什么,我又沒說錯?!?p> 穆青云突然收斂笑意,眼神落寞如復(fù)歸黑暗的夜色,似是自言自語道:“如果當(dāng)初我也敢如他這般,是否便不會……”說著自嘲一笑,“就算我敢叛逃,只怕你也不愿脫離血獄,我們呀,都太倔了,注定兩相糾葛,不得善終?!?p> 想起那個自年少傾心,如今仍是不斷糾纏的女子趙枝,穆青云也很是無奈啊,如何不羨慕?年少氣盛,肯為紅顏一夜橫跨萬里,一劍光寒十九州!
趙清笙一頭霧水,穆青云臉色緩和:“臭小子,等你以后有了心上人,就會明白的。”
穆青云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趙清笙卻撓撓頭喃喃道:“???不是師徒嗎,怎么又牽扯到心上人了?這穆大人到底什么意思?。空媸歉悴欢?。”
聞言,彩月阿離都偷笑起來,趙清笙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尷尬地笑了笑。
而在魏無衣一劍升空,在未央街盡頭,一座恢弘氣派,牌匾上寫著“血獄”兩個大字的宅子里,有一黑發(fā)白須的矮小老者,背對著一眾跪拜在地上的人,站在窗邊,似是仍在看方才一閃而過的劍光,滿臉邪笑“好魄力,魏無衣,這江湖有你,變得越來越有趣了呢?”
身旁一面戴黑紗的女子突然下跪道:“是徒兒無能!”
老者笑著扶起她,溫和說道:“枝兒不必自責(zé),向魏無衣這樣的天才幾百年不世出,與他相比不是自增煩惱?說來,我與凌云閣相爭半生,到頭來竟輸在了傳承上,若是魏無衣能為我所用,那樣就好了?!?p> 趙枝問道:“可要使些手段?”
正是血獄主人袁林業(yè)笑道:“哦?枝兒有什么辦法?”
趙枝面色一變,仍是回道:“魏無衣的軟肋不就是那個太子妃嗎?如果從她下手,樾龍庭之毒就可以牽制魏無衣,到時……”
話未說完,趙枝就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嘴角登時就流出了血,她趕忙俯身跪地,驚慌到:“是趙枝失言,請獄主恕罪!”
袁林業(yè)捏起趙枝的下巴,猙獰笑道:“你是個什么東西,也配在這大放厥詞?”他重重將趙枝扔在一邊,對著滿地的人喝道:“一群廢物,殺個廢物太子都?xì)⒉坏?,還有,我是不是說過,必殺太子,不可殺太子妃,你們?yōu)槭裁聪率?,說!”
其中一人出來,“獄主,不是我們要動手,是明王他……”話未說完,人頭已落地。
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頭埋的更低,袁林業(yè)擦了擦手,眼神陰狠:“這血獄到底是誰的血獄?你們到底奉誰為主,我還能不能留你們的狗命?”
趙枝顫抖開口:“師父息怒,三堂主定是受了明王的威脅,一時失足,還望師父網(wǎng)開一面,饒了三堂的兄弟,讓他們將功補(bǔ)過也好??!”
袁林業(yè)撕開趙枝的外衫,拿起一角扔到被稱為三堂主的糙漢子手里,冷言道:“趙憑,看在你妹妹的薄面,本主饒你一次,自明日起,全力查捕參與那次醉仙樓溺水案的人,我要知道有多少人聽命于袁家和明王,三日內(nèi),我要結(jié)果和人頭,否則,你知道后果!”
趙憑臉色通紅,咬牙切齒道:“趙憑領(lǐng)命!”
正當(dāng)趙憑要離開時,眼角瞥向半裸身子的妹妹,心下羞愧難當(dāng),眼神悲慟卻見趙枝眼神讓他走,趙憑只能一咬牙,轉(zhuǎn)身離去。
身為男子,卻要妹妹犧牲貞潔來保全自己,他心里自是無比怨恨,可他們無法反抗,血獄人人被種蠱,一旦起反心,不但會登時爆體而亡,還會連累家人,他恨自己年少時為追名逐利將一家子都牽制在此,終生淪為棋子,他唯一的妹妹也為自己的失誤而被迫入局,她本該嫁與凌云閣閣主,本該是正道魁首的夫人,本該是這江湖最尊榮的女子,可是為了他這個不爭氣的哥哥,只能委身于魔頭,受盡凌辱。
趙枝緊緊抱住自己,太冷了,可是此刻的心比天氣更冷,如此境遇,如何談兒女情長?
——齊國·皇宮
一樣是一道白色劍光劃破蒼穹,魏無衣御劍落于三大殿的屋檐上方,一隊隊黑衣黑袍的侍衛(wèi)和金甲衛(wèi)士將其團(tuán)團(tuán)圍住,魏無衣單手收劍,抱著君淮揚(yáng)一躍而下,穩(wěn)穩(wěn)落在屋頂。為首甲士上前幾步大喝道:“何方賊子,竟敢夜襲皇宮?”
魏無衣只是一笑,淡定道:“徒兒見過費(fèi)師父!”
為首金甲那人看清來人,驚喜道:“無衣?你怎么回來了”
魏無衣沒有開口,只是看向懷里的人,費(fèi)列點(diǎn)點(diǎn)頭好似恍然大悟。
費(fèi)列問道:“要見陛下?”
魏無衣點(diǎn)點(diǎn)頭,問道:“陛下在三大殿?哪一殿?”
費(fèi)列回道:“陛下在三大殿后,齊宣殿。我想,陛下今日一定會龍顏大悅!快去吧!”
魏無衣行禮后,抱著君淮揚(yáng)一躍而下,走向齊宣殿。
于洋看著那兩人大搖大擺地進(jìn)門,不禁上前問道:“將軍,您為何放他們進(jìn)去,來歷不明,在齊宣殿陛下不許人打擾,您放他們進(jìn)去會受責(zé)罰的吧!”
費(fèi)列展顏一笑,說道:“自公主出嫁后,這天下,就是連太子都不能踏進(jìn)齊宣殿半步,唯有此二人,陛下不僅不會責(zé)怪,反而會無比歡喜?!?p> 于洋繼續(xù)不開竅的問道:“可是那男子會御劍???其武功必定登峰造極,萬一出了事可怎么辦?”
費(fèi)列有些哭笑不得,故意逗他道:“若是出了事,就殺了你頂罪唄!”
于洋驚嚇出聲:“??!將軍不要這樣吧!怎么說我也是您曾經(jīng)的徒弟呀!”
費(fèi)列不再出聲,笑著走開,于洋跟在身后,喋喋不休。
魏無衣抱著懷里的人穩(wěn)穩(wěn)落地,輕聲喚醒她,懷里的人睡眼惺忪,小手揉搓著自己的雙眼,魏無衣將她慢慢地放在地上,君淮揚(yáng)站穩(wěn)后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懷疑似的試探性開口:“這是?齊宣殿!怎么會,怎么可能?”君淮揚(yáng)怔愣在原地,一時間她甚至以為和親大魏只是一場空夢,她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大齊,就好似所有的一切都一如從前,是不是?可她看向魏無衣時,就知道了,這不是夢,因?yàn)槲簾o衣左腰上別著一支簫——“留仙”。那是他去吳國帶回來的,她站在原地喃喃道:“當(dāng)真是醉酒了,竟幻想這一切都未曾發(fā)生,真是可笑啊,還以為真的回家了呢?”
魏無衣走至她身邊,柔聲道:“回來了,回家了。”
聞言君淮揚(yáng)猛然抬頭,魏無衣從未欺瞞過她,那就是真的回家了?!“怎么可能?師兄你在說什么胡話?”她的心怦怦直跳,即便懷疑仍是激動不已。
魏無衣仍是柔聲道:“去打開門,自己去看看陛下”
君淮揚(yáng)鬼使神差地沒有反駁,在門前停頓片刻,突然加快腳步跨過無比熟悉又極不真切的屋子,外殿門、中殿門、內(nèi)殿,君淮揚(yáng)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早已紅潤,不停地咽著口水,刻意壓著急促的呼吸,像是怕只要有一點(diǎn)聲音,夢就會破碎一樣。
終于,她站在內(nèi)殿門里的香爐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不敢再上前一步。
那個一直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參天大樹,那個一直挺拔威嚴(yán)的背影,那個她以為永遠(yuǎn)不會臣服時光的父親,君淮揚(yáng)在這一刻眼淚決堤,雙手捂住嘴巴,雙肩顫動,她不知何時挺拔的背影已經(jīng)略顯佝僂,一直年富力強(qiáng)的滿頭青絲已有些許斑白,望向女兒畫像時的側(cè)顏已經(jīng)爬滿了皺紋,僅僅一年,好似老態(tài)的完全不復(fù)從前。
為人子女最大的錯覺,就是以為父母永遠(yuǎn)不會老去。所以等到真正碰觸現(xiàn)實(shí)的那一刻,才會心如刀絞、滿心愧悔。
魏無衣站在她身后,輕拍了她一下左肩,而后默默退到屋外。君淮揚(yáng)一把抹開臉上的淚水,輕輕向前走幾步,走至那個背影身后時,聲音極其輕微而顫抖著吐露出兩個字“父皇”
正在睹物思人的君王聞言身體一顫,滿臉不可置信,似乎是怕只晚一點(diǎn)就會失去一樣,君王快速轉(zhuǎn)身望去,瞬間紅了眼眶,嘴角不停的輕顫:“宣兒,我的宣兒回來了?!?p> 君淮揚(yáng)向前撲入他的懷里,君王直到抱住女兒才完全安下心來。一年久別,父女重逢,喜極而泣。今夜是守歲日,幺女北歸,即團(tuán)圓夜。
父女二人一起守歲,聊天下局勢,談嫁人后趣事,直至辰時,君王把女兒的小腦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輕拍其背直至天亮才堪堪哄睡。
君王走出殿門,見到抱劍而立的魏無衣,君王展顏一笑,魏無衣自覺跟上。
“她要你帶她回來的?真是給了朕一個天大的驚喜?!?p> “回陛下,是臣帶公主回來的,公主昨日飲酒因過分思念您,極其難過?!?p> 君王轉(zhuǎn)頭疑惑問道:“昨日?你們?nèi)绾蝸淼??即便是最快的馬,也要走將近半月吧!”
魏無衣沉默片刻,回了兩個字“御劍?!?p> 君王大驚后又朗聲大笑,拍著魏無衣的肩膀說道:“無衣啊,能把這般驚天動地的成就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不愧是咱們早早問鼎江湖的凌云閣少主,我大齊與有榮焉!”
魏無衣仍是恭敬回道:“陛下謬贊,臣惶恐!”
君王仍是笑意不減:“真不知道你這沉穩(wěn)冷漠的性子是學(xué)了誰,一個宣兒整天上躥下跳,一個師父日日沒個正行,怎就教出了你這個行事穩(wěn)妥又勤懇自持的徒弟,真是咄咄怪事!”
魏無衣低下頭,沉默不語。
君王忽而轉(zhuǎn)為低沉:“若是當(dāng)年將宣兒許配給你,就不會是如今的光景了?!?p> 魏無衣緊張起來鼓起勇氣抬頭問道:“難道陛下當(dāng)年提前為我行冠禮,是真的有意將?將公主許配給臣?”說道“將”字,魏無衣語氣由激動轉(zhuǎn)為低沉。
君王輕輕敲了下魏無衣的頭,氣笑道:“你個榆木腦袋,這才明白朕當(dāng)時的苦心?”
“可是陛下,臣身份卑賤,父母又是罪人,怎么可能與公主相配?您怎么會?”
君王一笑,問道:“明知如此,你不還是喜歡了她這么多年?”
魏無衣轟然跪地,急急請罪:“是臣僭越,請陛下降罪。”
“真沒想到,你竟直接坦白心事,這可不像你?!笨次簾o衣沉默,君王繼續(xù)道:“起來吧,你說你身份卑賤,可是覺得朕有半分看不上你?你是朕親封的一品侯爵,天下誰敢說你卑賤?至于你父母是上輩的恩怨,宣兒看得通透,常說,父母之過不該累及子孫,否則就是不講理了?!?p> “可臣畢竟也算是公主滅族仇人之子,她若是知道真相又當(dāng)如何為難?您又如何向皇后娘娘……”魏無衣不忍再說,只得住嘴。
聽到皇后二字,君王臉色一滯,轉(zhuǎn)而恢復(fù)平靜道:“朕愧對皇后,本該斬草除根,可朕也心疼女兒,就留你一命。至于真相,如果是一道傷疤,那就讓真相永遠(yuǎn)石沉大海。知道的太多反而不會快樂,這天下明晰那道傷疤的人都已被朕殺絕,你也要答應(yīng)朕,永遠(yuǎn)都不要讓她知道,朕只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平安喜樂,為此,朕可以付出一切,知道嗎?”
魏無衣行禮道:“陛下放心,臣一定誓死守口如瓶。”
一陣沉默,魏無衣突然說道:“陛下真的很愛很愛公主,真的是很好很好的父親。”
君王突然笑道:“別奉承朕了,臭小子,你要是有本事讓宣兒跟你回來,朕都可以將江山拱手相讓于你?!?p> 魏無衣驚恐萬分“陛下?”
“無衣,朕老了,就想著女兒兒子的,都能陪在身邊。朕是沒幾年好活了,可朕是真的不想在死前都無法見過女兒的最后一面。況且那曹玄著實(shí)不值得托付。林亦那小子也是自作自受,配不上宣兒,朕看來看去,竟然是初時最不讓人放心的你,最讓人放心!”
魏無衣看著眼前這個極為尊敬的帝王如此落寞的神情,心好像被什么刺疼了,他好像坐擁天下又好像一無所有,為了成全女兒甚至不愿違拗她的意愿半分,即便他已經(jīng)慍怒無比。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卸下帝王的冠冕,他也只是一個慢慢老去的父親。
總有不幸兒,遇上不配為人父母者;
也有最幸事,得見人間最濃父母愛。
齊宣殿外的巨型秋千仍在,兩顆紅梅仍在,愛她的人也一如既往。
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