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石
引子:
漆黑的山峰
攪動猩紅的云紋
夕陽
燙過松針
貪婪的刀刃
畫下最后的斜痕
喉管
獻上余溫
裁衣一寸
將兵刃拭凈
歸途
把背影留給黃昏……
正文:
刺客、殺手,
自古有之,算一門古老的行當。
像其他的生意一樣,貨有不同,價分九等。
其中,最貴的殺手,便是殺手中的殺手,
謂之“絕”。
他們很少失手,因為他們很少出手。
“不結(jié)盟,不營黨,不露行蹤;不議價,不退訂,不報師門……”
這,是“絕”的信條!
三斤,距離成為傳說中的“絕”,尚有一步之遙。
這已是他入行的第七個年頭,一把洪刃闊背刀不知飲過多少英雄熱血,斬過多少豪杰頭顱,可至今仍是寒光凌冽!
因為它從不追求摧兵斷骨,只是單單“裁肉”。
此刀精鋼為刃,黃銅鎖背,玄鐵道身,刀長二尺九寸,凈重十七斤七兩。
每遇“標物”,多則三五刀,少則一二刀,便可去其生機,了其塵愁!刀進刀出,皆似庖廚解牛,以無厚入有間,游刃而有余。
三斤,喜歡綠色,這是江湖人盡皆知的,他曾為了一株新發(fā)的白慧草殺掉了一隊惡盜,事后還煞有介事的對那著抹綠色道:
“綠色才是世間最熱鬧的顏色,總有愚人不明此理!”
所以,倘若有人想給他遞“斤兩”買人頭,那必須要將“標物”的名字工整的寫在一枚翠綠的竹簡上。因此,“東門圣手”小王羲之的字號頓時聲名鵲起,聽說經(jīng)他書寫制作的“標書”,中標率至少提升三成,原因嘛,不單是因他寫的字好,順三斤的眼,更因他總是能找到這世上最綠的竹片……
三斤,接到新“標書”的第七日,也是他在江頭醉酒逐浪的第七日。
七日的狂醉,并沒有令他再次面對那枚翠綠的竹簡時心情好上一些,更無法讓竹簡上那三個端正的蠅頭小楷增刪幾筆……
其實,他本可以拒絕的,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接受。
莫問原因。
按“絕”的信條,如今已成定局。竹簡上的名字必將擇日而亡。
盡管,他如今還算不得“絕”,盡管,那個人是他的師傅!
三斤,已經(jīng)有七年不歸山門,不見師傅。
三日的路程,他走走停停,足足過了六日,才堪堪走入山下的竹林。
二里外,十多個人影在竹林中晃行,其間有哭有笑,有呵斥吵鬧。
三斤聞聲,擇了一修竹,身體一縱,躍至其冠,靜觀其變。
“就在這了,送各位好漢上路!”一個軍伍打扮的虬髯中年,張口道。
“得令,將軍!”三個穿著破落的小卒回稟道。之后便紛紛抽出腰際的刀兵,轉(zhuǎn)身圍向身后早已見捆的五個布衣……
五個布衣,見刀出鞘,無不心驚膽寒,聲淚俱下。皆是折腰撲身,又跪又求,妄圖賺得一命……
忽然,不遠處,一位闊膀?qū)捝淼拈苑騻鞒鲆宦暥毯龋凶×思磳]下的兵刃。
“刀下留人!將軍,各位兵爺,實在是我的婆娘搞錯了。這幾位兄弟并未盜取我家分文?!遍苑蜻B忙上前解釋道。
“王夫,報官的可是你們?為何現(xiàn)在又來為其求饒?再說了,他們身上確實搜出了不該有的東西,難道我還冤枉他們不成?”為首的大聲呵道。
“將軍,他們真的不是盜匪,不過是些逃難的貧寒莊戶人。”樵夫一心要救人,一再解釋道。
“王夫,既然你說是誤會,那此事便與你再無干系。至于我如何處置他們,你就莫管了。若再多嘴,連你一塊兒法辦!”說著,那“將軍”回頭給親信揮了揮手示意繼續(xù)。
“將軍,我知道真的賊盜在哪里?”
將軍聞言并未回頭,斷定此言必是那王夫的緩兵之計。
下一刻,一個布衣的頭顱已離身而去,墜在枯枝敗葉中,骨肉紛飛,鮮血灑地。
“除此,我還知道他們有許多金珠寶玉……”
此言一出,將軍便有些心動,終于叫停了殺戮。
“領(lǐng)頭的叫王雪山,是個大綹子……”
說道此處,附近的一棵竹桿,微微的搖了一搖,一道黑影眨眼而至……
不刻,十來個人頭骨碌碌滾在一處,周圍翠綠的竹子此時已滿是絳紅,三斤微微皺眉。
可惜了這片熱鬧的綠色!
其實他本無意眼前之事,但他方才確實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為此,便不得不做些什么了。
不必問,見慣了便知,眼前這位所謂的“將軍”,不過是一個前線落了伍的殘兵,途中拾掇了一副破舊的盔鎧,行至這一帶,又收編了三個小鬼兒,專干些看著敞亮,實則不齒的下作勾當。
今天這一幕,便是準備“就坡下驢”,裁這幾個“賊盜”的首級,好去衙門討個賞,換些花酒錢。
而那些所謂的“賊盜”,多半是些逃荒的饑民。其所施“盜行”,也不過是偷了那樵夫家里的幾個陳芝麻、爛番薯。
實際情況與三斤料想的差不多。起因是樵夫的內(nèi)人從外歸來,見家里一片狼藉,便知遭了盜,不及清算便叫樵夫去報官。樵夫途中偶遇“將軍”一伙兒,兩語三言便將事情說與對方。
“將軍”聽聞這樵夫所言,正合心意,便隨其反身緝盜……
不到兩日功夫,“賊盜”便落了網(wǎng)。
可樵夫并未在這群賊盜身上找到任何所失貴重之物。反倒一日前,在那流寇“將軍”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銀簪頭。他自然認得那是內(nèi)人的嫁妝,可他更知道,對此他只能視而不見。
只是自己的幾分良知作祟,不敢叫無辜之人枉送性命。于是便一路尾隨,試圖阻止一場屠戮。
可他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也低估了對方的貪念。于是,他便急中生智,妄圖演一出“驅(qū)狼吞虎”的戲碼。
尤其是他深知道那頭老虎,可不是隨便什么深野狼豺就可入眼的狠角色,眼前這破落將軍,只要上了山,多半是有去無回。如此,即便是給那“倔老頭”帶去些麻煩,但論起來,終究還是“善”大于“惡”的做法。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頭“虎”早有人盯著了,而且那人此刻就在他頭頂……
在三斤的眼中,殺戮,便就是殺戮,沒有善惡的爭辯,沒有對錯的區(qū)分。
刀影既現(xiàn),唯有死見!
一陣淅索,林間再無人影。
清風路過,竹葉瀟瀟,如燕如蝶,既染了血,便似涸轍之魚,再無半分瀟灑……
門樓沒變,只是石樁少了些棱角,木雕褪了些顏色。
另外還多出了幾掛素色的大絹花,迎風輕揚……
三斤始終沒有跨入門檻,
距離檻石足有三丈外,躬身行禮。
“這世間不會有第三人知道你是我?guī)煾?!?p> “總會有的!”一個聲音不疾不徐,不喜不慍。
“那為什么你要現(xiàn)在遞上竹簡?一心求死!”
“‘盛景皆在絕頂處,貪近哪得望云樓?’你若再耽延,恐怕你此生永無法跨出那一步了!”聲音漸近。
“那是我一人之事!”
“刀石、刀石,無刀,要石何用?我既是你的刀石,你之事又豈是你一人之事?”
門檻后,一身灰色布衣,箍一條黑緞束腰,身量巍峨,肩背挺拔,雙目精彩如星點,頜下須髯雜駁,清瘦臉龐,勾掛幾絲和煦。
他便是竹簡上的“標物”,王夫驅(qū)趕的“老虎”,更是三斤授業(yè)解惑的恩師——王雪山。
三十年前,“王雪山”三個字便是綠林好漢的代稱。
能在武林中,享譽多年,不僅是因為他武功高強,行俠義,仗天道,更是因為他干了一件大事。
是他,用一刀,將天下最負兇名的“北莽刺客”——呼和日落,斬下神壇。
只是,那年之后,他便消匿于世,空留一段神傳。
“為什么是我?”三斤,執(zhí)意問。
“因為我要還一個人情。”
“誰的?”
“呼和日落”
三斤沉默了一刻。
“那又如何?”
“是他,用他的死助我踏前了一步。所以我的死也必如是?!?p> “可我不需要?!比飶娧缘?p> “情,欠下了就須還?!?p> “你不欠我什么?!?p> 王雪山沉默片刻,而后跨出了門檻。盯著三斤正色道:
“你,是他托付給我的……所以昔日欠他的就是如今欠你的!”
風,開始扯動衣袂。二人此刻仍相距三丈有余。
三斤,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只是望著昔日的師傅,滿心的不解和疑惑。
直到,王雪山走近,只剩一丈的距離。
“山下的王夫,你可認識?”三斤覺得那王夫既知師傅的姓名,那師傅或許也認得對方。
“他…是我的兒子。”老人平靜如素道。
“他被我殺了!”三斤說的很短,很冷靜。似乎如此便可抑制住內(nèi)心的某種情感。
細想來,他和眼前的老人相處近二十年,但他似乎從來不了解對方。這讓三斤忽然憑生出許多陌生感。
聽聞噩耗,老頭兒眼神頓時暗了幾分,隨后嘴角又勉強勾了勾,道:
“幸虧……他沒有兒子;幸虧……他也不習武……”老人的聲音低沉了許多。
“為什么你從未提起?”三斤從來沒質(zhì)疑過師父,過去是,上一刻也是。
“如此,你就不必再像我,負人情;世間也不必再多一位無情的‘絕’……”此時,老頭兒神色漸頹,卻硬要將一個天大的噩耗,說成了某種幸事。此間落寞,真非常人可知也!停了片刻,他接著道:“再說了,多一塊刀石,不好么?而且這塊刀石可能對你影響更久遠?!?p> 正午的陽光,將兩人的影子壓在腳底,干凈的地面沒有一塊多余的斑駁。
三斤,抽出了刀,一把洪刃闊背刀;
王雪山,也抽出了刀,一把同樣分量,同樣長短的闊背刀。
一刻刀光齊閃,二人飛身相向,四境立時皆止……
正是:
麗日晴天無風雨,沙走石飛汗如泥。
天高林闊鳥皆寂,刀劍一處雷鳴晰。
電石火光頃刻里,生死無常幾禪機。
無棄無厲亦無懼,貴徐貴止更貴奇。
老人的刀取了三斤的半塊衣角,三斤的刀闖進了老人的灰袍……
老人用余力將割下的衣角舉起。
“從此,兩不相欠!這,是我給你的……酬勞!”
三斤的父親是師父的刀石,而師父又是三斤的刀石,那三斤自己呢?
又將是誰的刀石?
殺人取命,是最便宜的買賣,有時一句話便是酬勞;
殺人取命,也是最昂貴的買賣,為恪守信條便要耗盡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