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孤鴻細雨
相比古劍“純鈞”,云山雨手間的三尺青鋒略顯窄小。可這并不意味著它便不如前者。尤其握他的,還是一位界入五境巔峰的當世名“絕”!
北地寒凍,砂石生冷,兩襲白衣就著穿堂過巷的北風,對立于一條青石長街。
云拭冷月如倩女靧面,嬌容靚影,乍現(xiàn)在瞬息之間。
這一回,先動的是“純鈞”,古劍迎風,啼嘯不止。陰沉沉的夜色中,一道長虹由南向北,橫貫而去……
青峰雖窄,亦有其名。不騁江湖,只因別號。
名為“孤雨”,別號“不墜”。
得稱處,正是一句七絕:“孤鴻細雨蓬前落,不墜江湖墜心頭!”
長虹勢大,盈天蓋地。孤雨細疏,偏漏一檐。
劍氣往來,此消彼長。
一時間,三冬陋巷,竟如沐斜雨,如掛霓虹。
可畢竟霓虹難常,細雨難斷。一大片虹霞片刻被又煙雨籠去。
待虹盡處,云銷雨霽。兩位白衣分立兩端。
“‘平江河君子若’同你什么關系?”云山雨折腕將“孤雨”收起,而后轉身望向對方。
落花生聞言,并不作聲,靜立片刻后,忽將目光投向遠處的一片黑暗。之后便不再猶豫,抬腳朝南而去,可剛行出數(shù)十步,身體一晃,就要前傾……
此時,一道暗影,從街上一株梧桐樹上翩落其身前。一挽一抬,將白衣攙起。此人動作不慢,身手了得,只是一套動作全賴在左手左臂,右半手臂聊若勝無。
如此,在眾位江湖豪杰及夔閣高手的注目下,一襲白衣被一個玄衣攙扶著沒入夜色。
調(diào)轉目光,一眾人看向此刻場中唯一的白衣。
而那白衣又將目光看向場外的夜幕。
“既然來了,便現(xiàn)身吧。我倒不怕再多斗上一場!”
這時,忽來了一陣兒冷風,吹得樹枝搖曳,房瓦輕敲,在場眾人無不感覺臉面生寒,手腳一涼……
冷風如刀,來去迅疾,縱使是江湖好漢,那片刻也只得虛目相迎。
待風過后,場中間已多出一人,此人頭戴斗笠,腳蹬皂靴,一身勁裝,滿是風塵。
懷中揣破鞘長刀,背上背三尺硬物。立身處正是方才落花生離去之地。
斗笠破綻,漏出半邊冷臉,一只青眼凝向白衣。
“你,一直都在藏拙!”
云山雨,眉宇一蹙,然后又是一馳,搖了搖頭才和緩道:
“與你比試,志不在勝,再說,即便是我全力,也未必勝你!”
不遠處,還不知該留該去的一眾江湖豪杰,忽見驚變又起,心下更是茫然。
“此人難道敵得過云山雨?”
“不僅如此,言下之意,多半還是勝了!”
“天下間能勝夔閣閣主的恐怕唯有……”
“昔年的‘夜雪’后來的‘三斤’!”
“不錯!我前時就聽聞,他并沒有死,還仗著那柄宏刃闊背刀,在江南游歷了一番,雖有人識得了那刀,只是他不出手,眾人一時也難以確認?!?p> 眾人聽去二人對話,便紛紛張口推測道。
即是空穴,必有來風!三斤從桃花將落便牽馬南下,到江湖冰封才重歸京都。這一遭,少說也是幾萬里路,其間打尖住店、吃喝用度,難保不會遇上幾個眼尖舌長之輩。
“可是他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此時此地?看那架勢,似乎與昔日故交有些不對付……”既知來者身份,此問便成了當下眾人心中之共問。
原來,兩月前,三斤與余霙分別,孤身北上。內(nèi)有疑惑,一心求證,所以,約莫用了半月時日,便馳歸京都。
歸來后,他并沒有直接去找云山雨,而是化身鬼魅,晝伏夜出,將云山雨及其親信所去之地,所見之人,盡數(shù)仔細調(diào)查了一番。
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作為一名刺客、殺手,就該是一個與“親情”、“友情”、“愛情”甚至是“正義”等一大疊詞匯毫不相干的冷酷之人。而這樣的人,絕不會花時間去思考:
“自己所殺之人是否該死?”
“那雇傭之人是否可疑?”
“整個事情是否符合‘大義’?”
一切所為,不過是“得令、殺人!”四字而已!
可三斤這一次,并非如此,不論是他縱馬北上、急歸京都,還是暗中調(diào)查、單刀赴會,皆因一個在殺手眼中視為“毫無意義”的理由:
他想:
“留得半個朋友!”
千里之堤以螻蟻潰毀,百尺之室以突隙煙焚!
因為這個“毫無意義”的理由,三斤開始“走出廬山”,開始思從前未思之事,考從前未考之人。
人,如何思考,便會如何做事,他既不再如“殺手”思考,便也自然離了其本職該有的做事立場。夔閣也好無憂也罷,從此于他不過是“鴻業(yè)樓”般趨茶奉水、替人寬憂的存在而已。
反觀之前所輕視、無視的諸般事物,如今,倒顯的尤為重要起來!
所以,隨著調(diào)查愈深愈細,三斤心情也日漸沉郁。
他的這“半個朋友”從來就不簡單,只是此前他從未真的去嘗試了解過對方??涩F(xiàn)在,他有些后悔,為自己這兩月來所作的努力而后悔。
他發(fā)現(xiàn),此前之所以能和云山雨同坐一席,共飲一杯,倒正因他對對方只是一知半解;如今,他花費了許多功夫,似乎認清了這“半個朋友”,但也注定從此他們再無法同席共飲了。
世間之緣,大抵如此。
“我知道你暗中調(diào)查我!”云山雨望向三斤道。
“我知道你知道!”三斤道。
“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因為這不像你?!痹粕接杲又?。
“那如何才像我?”三斤道。
云山雨微微一笑,
“‘冷酷’、‘無情’、‘專注’、‘冷靜’‘危險’……你是這世間最像‘絕’的存在!”
“你不該對自己的判斷如此自信。”三斤道
“如果你今夜不出現(xiàn),或許,我還是不會相信在你身上的變化!”云山雨道。
“可我終究是來了。”三斤道。
“那又如何,你要殺我么?”云山雨眉宇間多出了幾道豎紋。
三斤輕輕的轉了轉腦袋,揚起頭,望向一處黑暗。
“先動手的不該是我!”
眾人見狀也是紛紛側身而顧……
“難道還有高手?”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
“我的好弟弟,真是好久不見!我們的陳年賬,也該算算了!”一道呼喊,聲干云霄,氣沖斗牛。
聲音方落,一個九尺身影從一株古榕樹上,一躍而下,砸在三斤右側兩丈外的一塊石板,石板龜裂,塵起塵落,只見一個三四十歲的魁梧中年靜立在原地,正與先前的兩人站成一個三角。
“大哥!你也來了,還恕做弟弟的未能遠迎?!痹粕接暄哉Z到時客氣,可身子仍是站的筆直,不欠不躬,鎮(zhèn)定自若。像是已預料到一切,也準備好了一切。
“呵呵,真是個好弟弟,不過,做哥哥的可不敢勞煩你,若不然,再被關上個十年八年的,恐怕那時連見你的機會都沒有了。”
來人身形高大,氣宇軒昂,一身藍色緞面棉衣,被渾身經(jīng)肉撐的鼓鼓當當。他雖不束發(fā),卻無蓬亂之意,月光下,棱角分明的臉上眉如劍,眸如星,鼻如川,唇如丹,正是一副俊的不能再俊的好面容。
言談間,威而不露,怒而不張,氣息平穩(wěn),豁達可容。
“咦…此人和大俠‘落花生’怎么那么像?”林立墻頭的眾人間,有一個聲音忽然支吾道。
此言一出,大家先是一驚,之后又微微頷首。
“哈哈哈,諸位好眼力,不錯,我也是‘落花生’,與剛才那位,同名同貌。只是,我這個‘落花生’和他相比,確有些名不副實。一來我從未給大家謀過半點福祉,二來,武功稀松,實在配不起‘大俠’二字。今日露面,也不過是和舊人算些舊賬!如果諸位對在下有甚期待的話,恐怕不免要失望了?!?p> 眾人聞言更是一頭霧水,摸不清個來路。
那人言罷,轉頭看向云山雨,洪聲道:
“此地太過窄小,恐怕容不下我們之間的仇怨。不如換個地方吧!”
高手過招,“靜水流深”。云山雨方才與落花生一戰(zhàn),看似風流寫意,灑脫不羈,實則內(nèi)勁空耗,氣力見底。如今又添新敵二人,一時眉間烏云濃不可化。
只是,眼下群雄林立,又身攜要事,自不可流露半分頹勢,更不能心生祛意。
“長兄如父,盡隨你意!”云山雨平靜道。
“好!不愧是我‘余’家人。方才我路過城外的‘十里坡’,場地開闊,人煙稀少,沒有驚擾,是個好地方。我們這就去吧!”
“好,不過,在此前我要先安排些事務!”說著,云山雨回身將“捆尸人”張鐸喚到身邊附耳幾句。
領命后的張鐸,一招手又叫來幾人,同時將亂石中站了許久的鬼僧圍住,欲護其離開。
“慢著!在我和你的賬沒算清之前,這個家伙哪都去不了!”
“余霙,你不要欺人太甚,這可是京都,僅憑你們還無法興風作浪的地方。我答應與你一戰(zhàn),已是顧念舊情,莫再得寸進尺!”
云山雨或作“余霖”,他終于露了怒氣。面對他曾經(jīng)最敬愛、無話不談的長兄,后來漸行漸遠無話可說的長兄,甚至最終為達目的將其囚困深山的長兄,他終于憤怒了。
他沒有再佯裝風度翩翩,沒有再假裝高情遠致,因為當人遇上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時,一切粉飾都變得多余,所有故作都會被瞬間識破。
“至少今晚,他哪都去不了!”靜默一處的三斤終于道。這是對余霙所說之話最好的保障。
此言如山,無人敢疑。
云山雨也不再言語,只是將剛投向三斤的一束眼光,迅速收回,又看向自己的兄長,那個接下來搏命的對象——余霙!
三日不見如三秋兮,何況此間已藏了成百上千的“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