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七月初十上午,項城東海王行邸。
這行邸原是東海王司馬越屯駐項城時修的,雖然歷經(jīng)兵災,從前奢華的裝飾多有破敗,金銀美玉被流民從墻壁上摳去,大理石的地磚也被零零散散地切走,露出了其下的泥土。但這里依然是項城最大的建筑。
在行邸中央,高聳的房梁下,一個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的將軍坐在案前,堂下武將謀臣分作兩列侍立,儼然朝廷模樣。這正是號為“飛豹”的王彌與他的僚屬。他們昨天才抵達項城,現(xiàn)在眾人正聽著一個文吏報告最近的消息。
“許昌的石將軍寄來了玉璧十對、駿馬五匹、黃金十斤、帛千匹。此外還有一封信,信里面說...”
“好!就此打住”,朝堂之上,王彌一揮手打斷了他。
“那封信我已經(jīng)讀過了,里面無非和之前一樣,是些撫慰的套話。石勒的想法如何,我們和他交往這么久,還不明白?這胡人以為拿財物就可以穩(wěn)住我,實在是流寇習氣?!彼麘崙嵉卣f,“只是現(xiàn)在,我們還不能和石勒翻臉。諸位以為,接下來要怎么走???”
臺下議論紛紛。王彌捋著虎須,心想自己的隊伍其實也還是沒能擺脫流寇的習氣,一旦開始議事總是亂成一團。
群下的意見大致分為兩部分,一派認為應當留在豫州,以南部豫州為根據(jù),向江東發(fā)展;另一派認為應當揮師向東北,打回青州老家。
“豫州不是長居之地,江東又太遙遠,我們應當進取東北,在青州和曹嶷會師?!蓖鯊浵铝私Y論。
之前他在進軍洛陽的時候,讓屬下曹嶷留守青州。現(xiàn)在據(jù)說曹嶷在青州發(fā)展得不錯,自己此番回青州,兩軍一旦會師,就能割據(jù)齊魯故地,進取天下。
那么這么看阻礙無非是,北邊劉瑞和東邊譙郡的一眾塢堡主了。如果能和平解決,讓他們借道通過,自然是上佳之選。北邊劉瑞是老對頭乞活軍,肯定無法和解,只能看東邊譙郡的情況了。
他在行軍路上就聽說司馬睿的觸角已經(jīng)伸到了譙郡,幾個塢堡主擊敗當?shù)氐能婎^,擁立司馬睿的表弟夏侯燾為譙郡太守。只是這些塢堡主到底對自己是什么態(tài)度,王彌還無法捉摸。畢竟南邊的司馬睿和自己從來沒有什么過節(jié)。
他前幾天還在路上的時候,就將檄文發(fā)出去,也送了一封信給夏侯燾。想來現(xiàn)在應當有回音了。
“將軍!”門外一個小吏遞來一個竹筒,“譙郡那邊來信了。”
王彌迫不及待地從竹筒里抽出帛書,念出聲來。
“足下傳檄于豫州,至于譙郡。足下為客,吾為主,主客之宜,自當有分,故以此書相報。”
嗯,開篇還挺客氣。看來自己之前的傳檄收到了效果,這夏侯燾也知道主客之分。
“況足下之盛名,吾素有所知。足下起于東萊,出身名家,世承晉祿,朝廷之恩不可謂不厚也。足下博涉書記,弓馬迅捷,可謂文武雙全也。故能克獲功績,為一時之雄。”
吹捧之詞而已,這個譙郡太守倒是挺會拍馬屁,他繼續(xù)讀下去,臉色卻開始有些不對。
“附妖賊劉伯根于惤縣,可謂之見機。
“發(fā)丘陵、掠財物于鄉(xiāng)里,可謂之善斂。
“逆茍晞于青徐,可謂之善戰(zhàn)。
“受偽職于劉元海,可謂之權宜。
“擒天子于華林園,可謂之忠勇。
“焚宮室府庫于洛陽,可謂之愛民。
“是茲六德,非常人所能及,故能建非常之功,將軍真大才也?!?p> 讀到“是茲六德”,王彌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發(fā)顫,底下人看著王彌這副模樣,不敢出聲。
這幾句話看似在吹捧王彌,實則每一句都在頂著王彌的肺管子罵。
首先是回顧了王彌跟著劉伯根起兵,為盜鄉(xiāng)里的發(fā)跡史。接著戳了王彌被茍晞屢次擊敗的痛處。之后歷數(shù)王彌受偽職,擒天子,焚宮室府庫的罪行,簡直就是檄文了。
“今瑯琊王承制于江東,領虎狼之師,率熊羆之兵。倉廩之內,積粟何窮;江淮之間,壯士無數(shù)。昔叛將周馥起兵于壽春,瑯琊王鷹揚其眾,旋即殄滅。量爾青州小豎,比周馥若何?
“若能迷途知返,以禮來降,當表足下陳郡郡守之位,部屬亦不失各還鄉(xiāng)閭。若負隅頑抗,將不日討之,足下勿謂言之不預。”
讀畢,王彌起身,將帛書撕成兩半,把竹筒摔在地上,怒喝:
“陳郡郡守,腐鼠之位,何用表為?”
陳郡郡守,一個死老鼠一樣的職位,還需要他司馬睿來表奏嗎?
堂下寂靜無聲,眾人大氣都不敢出。他們知道信里說的這些東西,平日里那都是忌諱,不能在王彌面前提的。這信完全不講情面,揭了他的老底。
良久,一個文士才悄悄地站出來,“將軍,有沒可能,這信是偽造的?話說夏侯燾如何知道將軍的底細?”
王彌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親信劉暾。一想到可能是石勒蓄意挑撥,他的氣立馬消了。
劉暾緩緩上前,撿起了撕碎的帛書,拼接起來,仔細地觀察一遍,“唉,是夏侯燾的字跡無疑?!?p> “你怎么知道?”王彌用手托著腦袋。
“我在京城曾和夏侯家有舊,他們家的字跡都是一個風格,確實好認?!?p> 既然確定夏侯燾和自己勢不兩立,就要考慮武力通過譙郡了。王彌與堂下立馬商議好進軍的方案,眾將吏一待朝會結束,就立馬回營厲兵秣馬。
此時,白云塢眾人還不知道項城發(fā)生的事情。
兩天前,桓景結束農忙,回到白云塢。一進塢門,燕燕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她大致敘述了一下白云塢現(xiàn)在的情況。
白云塢這邊的農忙像往常一樣還是由王雍容負責。今年年成不錯,粟的產量比去年蝗災要高多了。
而弟弟桓宣不熟悉農事,所以正在忙活聯(lián)絡附近士族,代行譙郡司馬的職責。經(jīng)過第二次白云塢保衛(wèi)戰(zhàn),他們的聲譽已經(jīng)在譙郡打響。甚至有人在夸白云塢是一座不可被攻破的塢堡。
附近的塢堡主見白云塢武力強盛,又有瑯琊王背書,還不干預賦稅,只是義務協(xié)調防務,所以很自然而然地都把家丁送到白云塢來。
但桓景臨走之前吩咐了,招人要嚴,所以桓宣一共也只精選了三百人。這樣加上新軍步騎六百人、夏侯燾的八百人、馬歆的三百人,譙郡司馬的直屬部隊有兩千人之多了。
這么多的兵馬,一方面訓練是一個難事。如果新軍在郗鑒眼里,只達到晉朝禁軍新兵的水準,那么現(xiàn)在湊過來的這些人馬,簡直是新軍中的新兵。形成戰(zhàn)斗力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桓景一度打算施行雙軌制,也就是說新軍一套系統(tǒng),這些家丁另一套系統(tǒng)。但是現(xiàn)在防務緊迫,只能作罷。
另一方面,后勤更是一個難事。桓景有兩個方案,一個是和其他塢堡主厘定賦稅,這樣其他塢堡主必然討價還價,而且軍隊的歸屬權是個難事;另一個方案則是這些人直接歸白云塢,其他塢堡主不承擔賦稅義務。
但是他農忙的時候根本沒工夫決定,就先讓桓宣和其他塢堡主虛與委蛇,以待他回來白云塢再做定奪。
無論如何,今日只能先把白云塢這邊的農事做個了結。
布置了一天的工作,桓景晚上回到書房。他已經(jīng)叫人換掉了那個“人體工程學怪物”,新打造了一把扶椅,坐上去果然舒服許多。
眼前則是兩封書信,一封是從夏侯燾那里轉來的,一封是從項城直接來的。
這兩封信署名都是王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