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已到下旬,連綿秋雨過去,樹葉肉眼可見地發(fā)黃,涼意越來越濃郁。
霧鎖四野,籠罩山村。
“面兒,面兒?!?p> 一名婦人的喊聲打破了寂靜的清晨,嚇得幾只雀鳥飛走。
“劉姐,大早上喊什么呢?”
隔壁新來的兒媳拿著饅頭笑呵呵打招呼。
小姑娘是前兩天剛嫁過來,長的漂亮,人也機(jī)靈,尤其是一頭黑亮順長的頭發(fā),聽說小姑娘兩天就要洗一次。
下聘當(dāng)天給左鄰右舍送了一斤肉,一斤雞蛋,這讓劉姐感覺備有面子。
“家里那個熊孩子,我燒個水的功夫就跑的不見,我這次非要抽死他!”
劉姐氣咻咻道,尤其是看到小姑娘家里人該下地的下地,該做木活的做木活。
這讓劉姐以前輩的身份面對小姑娘時底氣不足,更是憤怒。
但在憤怒的同時,又有一絲擔(dān)心。
正打算出去尋找,逐漸稀薄的霧氣中傳來急促腳步聲。
一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小子跑過來,黃黑的臉龐由于喘氣而發(fā)紅,手里提著一只斷了腦袋的山雞,高高舉起,興奮大喊:
“媽,媽,我昨個設(shè)的陷阱套中了,我要吃雞腿!”
隔壁的小姑娘笑道:“周面,以后撿野雞給你媽說一聲,看把她擔(dān)心成啥樣了?!?p> 小姑娘直率的勸解讓劉姐感覺很沒有面子。
但她并不怪罪小姑娘,只會憤怒周面的不懂事。
一手抓起掛在墻上的井繩,怒氣沖沖走過去。
周面見勢不妙,將野雞往地上一丟,扭頭就跑,眨眼就消失在霧氣中。
劉姐撿起野雞,恨恨地一跺腳,卻也沒有追趕,指著周面怒道:“回來再收拾你!”
周面在一處屋后探出腦袋,看著母親回了屋中。
他早就習(xí)慣了,拖到中午媽媽的怒氣消去,再找爹爹求個情,就不會挨打了。
就是雞腿吃不上了,肯定會給弟弟。
周面遺憾嘆氣,打算去南溝河里摸魚吃。
抄近路剛出村子,來到南溝塄上。
一抬頭遠(yuǎn)遠(yuǎn)看見大道上一群黑點飛快移動。
周面并未在意,正要下坡,忽地瞥著遠(yuǎn)處路上拐角走來兩人。
是隔壁的三爺爺和二伯。
扛著鋤頭,正要下地。
二伯前天剛?cè)⒘讼眿D,還給自己買了糖。
周面眼珠一轉(zhuǎn),躲進(jìn)草叢,打算待會兒嚇嚇兩人。
轟隆隆聲音傳來,大地震動。
周面打算竄出去的身影生生止住。
一轉(zhuǎn)頭,遠(yuǎn)處路上一隊騎士飛奔而來。
是剛才看到的黑點。
周面心中升起不好的預(yù)感,尤其是看到這些人的裝扮。
人馬皆黑衣黑斗篷,帶著鐵鬼面具,腰間佩戴著詭異的彎刀。
馬匹速度飛快。
三爺爺和二伯趕緊讓到路邊。
馬蹄聲踏踏,騎士們毫不停留奔馳過去。
三爺爺和二伯仍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二伯,那些騎大馬的是……”
周面跑出草叢,抬起的腳步僵在半空。
三爺爺和二伯的脖子出現(xiàn)一道血線,接著越來越大。
砰砰兩聲。
兩顆人頭落地,漫天鮮血噴射,幾滴濺到臉上。
周面張著嘴,想要用喊叫緩解恐懼,但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殺,殺人?!?p> 他呢喃出聲,順著原路往回跑,但腿軟的連力氣都使不上。
周面跌跌撞撞跑回安逸如舊的小村。
“臭小子,還敢回來!”
劉姐拽下墻上的井繩,到了近前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
周面面色煞白,嘴唇發(fā)青,褲襠濕了一大片。
“面兒,你咋了?!眲⒔阙s緊抱住兒子慌張詢問。
“死,死人了?!敝苊鎻暮韲道飻D出幾個字。
劉姐注意到兒子臉色的血跡,臉色一變,趕緊扯著他回了家。
“當(dāng)家的,出事了,娃跟嚇傻了似的?!眲⒔愫俺稣煞?,將兒子往前一推。
周父是個樸實農(nóng)家漢子,安撫兒子幾句,周面才平靜一些。
“在南溝,一群騎大馬的黑衣人,把三爺爺和二伯殺了?!?p> 周面剛說完,急促的馬蹄聲在山村中回蕩。
“多半是山賊?!敝芨改樕蛔?,拉住妻子和周面,“你倆藏到床底下,千萬別出來?!?p> 劉姐抱著周面往床底下鉆。
周父抱著小兒子,來到外面,從墻上取下井繩,將小兒子放進(jìn)水桶,吊進(jìn)井里。
凄厲慘叫。
周父心顫,但握著井繩的手卻穩(wěn)定有力。
將井繩綁到井蓋上,看向村子里面。
隔壁的小姑娘也跑出來,疑惑看過來,想要發(fā)問。
一匹雄壯的黑馬劈開霧氣,四蹄飛馳,鬃毛飛揚。
騎士一勒韁繩,黑馬人身而起,生生從狂奔中停了下來。
騎士扭頭看過來,漠然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神讓周父渾身打顫。
更讓他恐懼的是,騎士手中滴著血的詭異彎刀……
村里面不斷傳出的慘叫……
他砰地跪下,“老爺,你要錢要糧,我都給你拿出來,求求你放過我?!?p> 聲音戛然而止。
駿馬飛快,騎士一刀砍下周父的人頭。
“?。。 ?p> 鄰居小姑娘嚇得癱在地上,雙手撐著后退。
騎士眼睛一瞇,閃過一絲淫色。
“村婦也能這么可愛,正好大爺憋了一個月?!?p> 收起布滿神秘紋路、妖異紅色的彎刀。
下了馬,提著姑娘烏黑柔順的頭發(fā)拽進(jìn)屋里。
房里還有一個婦人的怒罵,但一聲撕裂和噴血之后,就只剩下小姑娘的反抗和哭泣。
俄而,又有幾名騎士過來。
當(dāng)先一人身上黑袍繡著金紋,看著門口馬匹,聽著屋里女聲尖叫,雙眼閃過寒意。
“處理一下?!?p> 這名頭領(lǐng)冷冷道。
一名騎士下馬,也進(jìn)了屋子。
嘭!
最早的黑衣人撞塌墻壁,從屋里飛出來,在地上劃出來長長的痕跡。
抬頭看見首領(lǐng)正冷冷看著他,黑衣人趕緊提起褲子,整理好裝束,跪在馬前。
另一名黑衣人右手提著長長的頭發(fā),黑發(fā)盡頭是一個拖在地上的人頭。
小姑娘青春可愛的臉上還保持著驚恐。
“這兩戶人殺完了嗎?”首領(lǐng)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殺完了?!惫蛟诘厣系暮谝氯肆⒖袒卮?。
首領(lǐng)下馬,走到井邊,將井繩緩緩提上來。
一個不到兩歲的小孩蹲在里面,因為井水的寒氣而縮成一團(tuán)。
看不清首領(lǐng)的動作,只有一道冷光閃過,孩子便尸首分離。
首領(lǐng)繼續(xù)走入周家。
打開櫥柜,敲敲墻壁,翻起面桶……直到最后將視線看向床底。
沒來由的,劉姐渾身一顫。
她將周面托起在身上,木床的邊沿有著向下的一個橫檔,原本是用來好看,現(xiàn)在卻形成了一個視線盲區(qū),正好將周面遮住。
劉姐側(cè)著頭,看著一雙穿著皮靴的腳緩緩靠近,每走一步,她的心猛地一顫。
直到一張鐵鬼面具出現(xiàn)。
她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嘴里噴出的都是血沫。
眼神向下,瞳孔定格在最后一刻,看到了噴血的脖頸,看到了眼眶快要瞪裂的周面……
孩子,別出聲……
首領(lǐng)起身離開,來到屋外,刻意從黑衣人身前走過。
待首領(lǐng)上馬時,黑衣人還保持著跪姿,但腦袋已然落下。
“再有違背軍令者,和他下場一樣?!?p> 首領(lǐng)又環(huán)視村莊,吩咐道:“把外面的尸體收一下,再把村子燒了,免得尸變?!?p> “是。”
半刻鐘后,烈火升起,沖散了最后一點霧氣。
騎士們保持著嚴(yán)整的隊形,漸漸遠(yuǎn)去,再次道路上的小黑點。
周面不知藏了多久。
只覺腦子暈乎乎的,直到越來越高的溫度才將他驚醒。
一扭頭,便看到母親身首分離的尸體,尖叫一聲,接著推著母親的尸體,忍不住失聲痛哭。
媽,你起來罵我打我,我再也不跑了……
咔嚓。
房梁倒塌。
熱浪將周面熏得難受,他趕緊鉆出床底,只見隆隆火焰蔓延了半個屋子,滾滾濃煙嗆得他劇烈咳嗽。
周面不及多想,趕緊從門口沖出去。
幸好房子小,又沒有阻攔,得以逃脫。
他趴在地上咳嗽半晌才緩過勁,抬頭迷茫四顧。
村子此刻已是茫?;鸷#瑳坝康臒崂藫涿娑鴣?。
“爹!媽!小米!”周面喊著親人,回應(yīng)他的只有呼呼風(fēng)聲和柴火燃燒的炸裂。
一扭頭,鄰居家小姨的腦袋丟在院子里,艷紅的血液和烏黑的秀發(fā)粘連在一起。
周面不知所措,但火勢越來越大,頭發(fā)烤焦,衣服干裂。
他再也忍受不住。
烈焰焚燒的村子中,一個小孩邊哭邊嚎,帶著絕望與崩潰跌跌撞撞逃走,不知所蹤。
在這似乎毀滅一切的烈焰中,卻有東西保存了下來。
女孩的腦袋被落下的茅草點著,很快便燒成覆蓋了一層黑黑物質(zhì)的骷髏。
但那一頭濃密柔順的頭發(fā)卻在烈火中紋絲不動。
像是一塊被赤紅色襯托的黑色寶玉,絢麗而詭異。
墨色秀發(fā)開始變紅,但并非是烈焰般的毀滅,而是如同血液似詭異。
血發(fā)染了約有三分之一。
黑紅頭發(fā)雜間,妖異詭譎。
頭發(fā)包裹起焦黑的骷髏,慢慢浮起來,穿過火焰,漸漸飄遠(yuǎn)。
……
火焰燃燒了半個時辰才全部熄滅,只留下一片廢墟。
又過了一刻鐘,一只通體黑色,體態(tài)莊嚴(yán)的玉追馬飛奔而來,打破了這片寂靜。
然而更讓人驚異的是馬上騎手。
此人身材高大威望,以雄壯著稱的玉追馬在他身下就像是黑驢。
騎手頭戴大紅氈帽,身上是藍(lán)紅相間的罩袍,罩袍之下,能看到灰銀色盔甲。
漢子臉上胡髭連片,濃眉重目,一身厚大斗篷遮住身子。
左手提著樸刀,右手把住韁繩。
左腰掛著長劍,再往下的腿上是一張鐵胎弓;右腰是一個骨朵,再往下腿上是一壺羽箭。
漢子背上還有一個機(jī)關(guān)似的鐵盒,整齊插著五根銳利鋼矛。
這是一個被武裝到牙齒的人,只是看著就不好惹。
漢子縱馬進(jìn)入廢墟中。
但廢墟的高溫余熱讓玉追不安躁動,停止腳步。
漢子翻身下馬,灼熱于他似乎沒有任何傷害,在廢墟中翻來覆去檢查。
不久之后,壯漢走出來,從懷中取出一個筆和本子,趴在馬上書寫。
“灰燼聚于咽喉,皆是被人所殺后立刻焚尸……
行兇者武藝高強(qiáng),皆一刀致命……
現(xiàn)場和村子周圍有大量馬蹄印,且頗有隊列,賊人必然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
無有怨氣煞氣匯聚,鬼魂殘魄也不知蹤跡,現(xiàn)場過去干凈……”
漢子像是寫兇案總結(jié)一樣,細(xì)細(xì)記錄。
臨了,收了紙筆,看著廢墟,面色陰冷。
“屠戮村子,碰上俺算你們運氣不好,一個都別想跑?!?p> 說完調(diào)轉(zhuǎn)馬頭,飛馳而去。
……
天氣陰沉,夕陽黯淡,看著又像是要下雨的模樣。
葉紀(jì)自離開莊縣,便啟程往河陽府城,已經(jīng)趕了兩天的路程。
在河水里洗了把臉,葉紀(jì)順著山道繼續(xù)向前。
在路上已經(jīng)打聽過了,前面不遠(yuǎn)有一處村莊,可以借宿。
此刻葉紀(jì)仍舊一身道袍,左腰間掛著大劍,右邊是個乾坤袋,背上是木盒,里面裝著要還給廣化寺的《寶英如來經(jīng)》。
最大的不同就是葉紀(jì)現(xiàn)在是光著腳趕路。
行走山路過于廢鞋,三四天下來就要更換。
葉紀(jì)本就嫌棄麻煩,又兼腳大,不好找合適的尺寸。
一怒之下,索性不穿了,反正有金剛不壞體,光著腳趕路也沒什么。
不想這么一來少了累贅,反而加快了速度。
在山路快步一陣,翻過一處丘陵,一座村子出現(xiàn)在眼前。
只是隨著靠近,葉紀(jì)臉色逐漸難看起來。
這是一片廢墟。
幾個人圍在廢墟邊緣說話。
“這村子出了什么事?”
葉紀(jì)拉住一個貨郎問道。
貨郎搖搖頭,“不知道,前個還好好的,今兒一來就成這樣了?!?p> “聽說是給妖怪吃了,村里人全都死光了。”有來看熱鬧的老太太插嘴。
“亂說什么,我看這樣子像是糟了山賊,你看那里還有馬蹄印子呢?!绷碛幸幻r(nóng)夫反駁。
葉紀(jì)轉(zhuǎn)了一圈,搖搖頭。
沒有妖鬼的氣,應(yīng)該是人與人之間的爭斗。
葉紀(jì)雖然心中同情,但也不能做到更多。
向貨郎買了塊燒餅,打探出鄰近的村子所在,快步趕去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