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小巷離市集有些遠,住的都是普通百姓。
死者的家在巷里正數(shù)第二間。
他們家是個挺小的四合院,紅磚白瓦,應(yīng)該剛蓋好沒多久。就是大門看著有些年頭,上面有很多深淺不一的痕跡,一碰會咯吱咯吱的響。
門口有府衙的官兵守著,給他們一行人開了門。
院子里飄蕩著悲戚的哭聲。
姜榆第一眼看見了坐在地上的孩子。
是個女孩,大概三四歲,穿著孝服,白白胖胖,梳著兩個小辮子,很可愛。
女孩聽見開門聲,立馬抬頭,大眼睛眨啊眨,一臉期待的表情,像是在等什么人。
人一個接一個的進來,沒有女孩等的人,她的表情也從最開始的期待逐漸變成了失落,眸光暗淡了下去。
姜榆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仔細觀察四周。
忽然感覺衣擺被扯了扯。
她低頭,是那個女孩。
女孩嗓音很甜,軟糯糯的,問她:“漂亮姐姐,你有看見蘭兒的爹爹嗎?”
她爹?
姜榆看了看門上掛著的白綾。
“沒有。”
“咦,怎么會沒看見呢?”女孩疑惑,“娘親說,爹爹去給蘭兒買糖吃了,可是好久好久都沒有回來。姐姐也是從外面回來的,真的沒有見到爹爹嗎?”
女孩怕自己說不清楚,用手比劃:“爹爹長得很英俊,很高,力氣好大,一只手就可以抱起蘭兒,可以讓蘭兒飛的好高好高?!?p> 說完,女孩不死心的又問一遍,“姐姐真的沒有看到嗎?”
“沒有?!?p> 姜榆不喜歡小孩,她對小朋友沒有耐心。
肉嘟嘟可愛的勉強有一點點。
女孩嘆了口氣,有些失望,隨即又揚起笑臉:“沒關(guān)系,那蘭兒就在這里等爹爹回來?!?p> 在場的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姜榆本來已經(jīng)走過去了,忽然又了走回來,對女孩道:“你爹回不來了?!?p> “為什么回不來?是因為給蘭兒買的糖很多要搬好久嗎?”
姜榆看著她,說出了世間最殘忍的三個字:“他死了?!?p> 女孩愣住。
她還小,不明白這個字真正代表著什么,心里卻忽然有種不好的感覺,大眼睛漸漸濕了,“什么,什么是死了?”
“師姐!”
殘陽讓她別說。
“就是從現(xiàn)在開始,甚至到你離開這個世界,你永遠也看不見他了。”
“不會的,不會的,爹爹是給蘭兒買糖去了,你騙人,你騙人!”女孩白了臉,嚎啕大哭。
呼延卓爾瞪了姜榆一眼,一把抱起女孩,柔聲哄著。
張常海也看不下去:“大人,她尚且年幼,接受不了失去父親的事實。您又何必如此殘忍地將真相告訴她?”
“殘忍?你們這樣就不叫殘忍?!”姜榆冷笑,“讓她一直生活在父親還活著的謊言中,滿心歡喜期待著有一天父親能回來。為了能讓她相信這個謊言,就不能讓她見到她父親的遺體??砷L大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人早就已經(jīng)沒了,再見只是一座孤墳,一捧黃土。明明有機會可以見到這輩子的最后一面,卻被所謂的善意的謊言而扼殺。難道這不叫殘忍嗎?!”
張常海從未聽過這樣的說法,還想多說些什么,最后也沒說出口,只道:“可她終究還是個孩子……”
“孩子怎么了?孩子就不能知道真相?就得讓她失去丈夫悲痛欲絕的娘每天強忍難過撐著笑臉說你爹很快就回來了?憑什么?憑什么一切都得讓她娘承受,弄不好等她長大以后還會怪她娘不跟她說實話。憑什么?”
幾個憑什么,讓張常海也啞口無言。
姜榆閉了閉眼,壓抑住眼里噴涌而來的濕意,往屋里走。
小女孩在呼延卓爾懷里哭的好傷心,呼延卓爾一邊哄孩子一邊跟殘陽說:“她今天怎么回事,干嘛突然莫名其妙的跟一個孩子較勁?”
殘陽搖搖頭,他也被姜榆突然的情緒失控嚇了一跳,最終什么也沒說,無奈嘆息一聲,跟在姜榆身后進屋。
堂屋停著一口棺材。
這里民間有規(guī)矩,人死后不能直接下葬,要先在家停尸三天。
棺材左邊跪坐著兩個女子,在往火盆里放燒紙。一個白發(fā)蒼蒼,一個年輕,面容姣好,穿著一身白衣,哭得悲痛欲絕。
失去親人太過傷心,陷入哀傷中無法自拔,她們好久才發(fā)現(xiàn)門口來了人。
前面瘦高挑的女孩她們沒見過,邊上的刺史大人她們很熟悉。年輕的婦人攙扶著白發(fā)老太站起,過來行禮:“見過張大人?!?p> “免禮,人死不能復(fù)生,還請二位節(jié)哀,保重自己的身體?!?p> “多謝大人關(guān)心。”
張常海道:“本官這次來,主要是過來了解一下三郎的事?!?p> “這……”
年輕婦人略顯遲疑,不敢說話。
張常海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但說無妨,本官恕你們無罪。”
年輕婦人這才放下心。
事情很簡單。
窮苦的人家因為采礦慢慢有了積蓄,把四面漏風的草房換成了磚瓦房。日子剛好些,黃州就出了事。為保百姓平安,官府下令嚴禁上山采礦,百姓們也因此斷了收入來源。男子想偷偷上山挖些礦石賣掉填補家用,卻未成想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婦人哭訴道:“要不是家里窮的快要揭不開鍋,三郎也不會冒著危險上山,更不會出事。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是個頭?張大人,您是我們黃州百姓的父母官,您可一定要幫幫我們。若是再這樣下去,黃州的人都快要死絕了呀!”
張常海耐心聽著,一頓官方話安慰。末了,手一指,給她們介紹:“這位是朝廷專門派來調(diào)查的巡撫使姜大人,相信有她在,事情很快就可以解決。”
姜榆微微頷首。
婆媳兩個打量一陣,眼里都露出驚訝之色。
朝廷有女子做官嗎?
看著年紀好小啊。
隨即也心里有些懷疑。
這樣年輕,還是女孩,真的能行嗎?
不管怎么說,人家依舊是朝廷來的大官,婆媳兩個行禮:“見過姜大人?!?p> 姜榆應(yīng)了一聲,沒什么表情,注意力不在她們身上。
她在觀察房間結(jié)構(gòu)。
張常海是個有眼力見兒的,等她看完了才說話:“大人,您接下來要……”
“驗尸?!?p> “驗尸?!”
婆媳兩人驚住,當即變了臉色。尤其是那白發(fā)老太,抹掉眼淚,兩眼一瞪,護在棺材前:“老身堅決不同意!”
“為何?”
“我兒才剛走,老太婆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動了他的尸身,讓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年輕夫人也開口道:“我夫君剛剛?cè)ナ啦痪?,還請大人留他一個全尸,讓他入土為安吧!”
姜榆腦袋上緩緩升起幾個問號。
這都什么跟什么?
“不是,什么叫給你丈夫留個全尸?”
“難道您不是……”
“大人——”張常海接過話頭,略有些慌張,“大人您看這人剛走,就讓他好好跟家里人做最后的告別,我等就莫要再打擾,還是先走吧?!?p> 說完直接上手拉人走。
他用的力氣不小,可姜榆連動都沒動。
她看看自己手臂上的那只爪子,又看了看張常海,眼神警告。
張常海一哆嗦,忙松開手:“請大人恕罪。”
“閉上你的嘴?!苯馨櫭?,轉(zhuǎn)頭讓年輕婦人繼續(xù)說。
婦人有些搞不清狀況:“您難道不是要將三郎開膛破肚?”
姜榆莫名其妙:“開膛破肚干什么?我又不看他的心肝脾肺腎。”
“可明明……”
“明明什么?”姜榆一頓,明白了,“是不是其他死者的尸體被官府送回家時都是開膛破肚的慘狀,你們就以為驗尸都是那樣的?”
婦人點點頭,抽泣道:“官府仵作說剖尸是為了更好查清死因,還死者一個公道。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哪懂這些,我們只知道要讓家人體面的離開。送回來的尸體都血淋淋的,好多連內(nèi)臟都沒了,只剩一副軀殼,他們怎能如此對待枉死之人?!”
白發(fā)老太也道:“老身絕不會讓我兒尸身殘破地離開!”
姜榆安靜聽完,盯著張常海,嗤笑一聲,“一個仵作,驗完尸不知道把尸體縫合好,擦拭干凈,毫無尊重尸體,尊重死者的意思。張大人的仵作,職業(yè)素養(yǎng)真高?!?p> 張常海不懂職業(yè)素養(yǎng)的意思,但能聽出她在譏諷他,低頭道:“是臣的疏忽,臣回去馬上處理?!?p> “那是你的事?!苯軐ζ畔倍说?,“我不剖尸,我也不要他的五臟六腑,我連刀都沒拿。你們只需要讓我仔細看看尸體就好。”
婆媳兩人猶豫著,看向張常海。
見他點頭,才道,“那好吧?!?p> ——
姜榆說到做到。
除了碰碰尸體,掀開壽衣看了一會兒,其他什么都沒做。
在場所有人都很驚訝。
這真的是驗尸?
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驗尸方法,連劃開尸身都不用。
驚訝的同時,張常海開始有些捉摸不透姜榆了。
從堂屋出來,小女孩已經(jīng)不哭了。眼睛紅的像兔子,坐在呼延卓爾的腿上聽她說話。
看見姜榆,氣鼓鼓的扭過頭,不想看見她。
哼,壞人。
姜榆也不在意,與屋里二位家屬道別,轉(zhuǎn)身離開。
她沒坐馬車,一個人朝外走。
張常海要去追,想說附近不安全,大人想去哪里的話可以派人跟著保護她的安全,被殘陽攔下了,說她想自己走走,不要打擾。
張常海這才作罷。
殘陽看著姜榆遠去的背影,沒跟上去。
他知道,師姐不開心了。
還是先讓她自己待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