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藥味很濃。
左側(cè)的紗帳被拉起來掛在銅鉤上,有點遮擋視線。從姜榆站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大半的被子。
她走過去,低頭道:“王爺,該起來喝藥了。”
沒有回應(yīng)的聲音。
她又說了一遍,還是沒有。抬頭一看,這人坐著睡著了。
也不怕著涼。
姜榆輕輕的把被子給他往上拉了拉。
這人睡覺時慣不喜束發(fā),綢緞似的烏發(fā)隨意散著。睫羽微卷,鼻梁高挺如刀削。他病了多日,氣色很差,唇色發(fā)白,人也瘦了很多,面部輪廓倒增添了幾分凌厲之感。
屋內(nèi)燭火盈盈,淡黃的光暈將他籠罩,瞬間又讓人忘卻了那份凌厲,只覺面前這位仿若因受傷而墜落凡塵的仙人,如夢似幻。
姜榆想,上帝似乎格外偏愛他,將他的每一處都打造的這般好看。
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卻是骨相與皮相皆為上上乘的美人。
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蕭景淵緩緩睜了眼。
那一剎那,姜榆又想,用仙人來形容他其實并不貼切,披著仙人皮的妖孽才更適合他。
兩種本是敵對矛盾的氣質(zhì)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突兀,反倒看著十分和諧。
若問他最像妖孽的地方,那自然是他的眼。
形狀漂亮的桃花眼,睫羽纖長,眼角如鳳尾般翹起美麗又恰當?shù)幕《?。談笑說話時眼角會微微上揚,雙眸烏黑澄亮,細瞧又別具風情,帶著與生俱來的吸引力,讓人移不開眼。那股勾魂攝的勁兒呦,妖氣滿滿。
醒來便瞧見這小傻兩個大眼睛直勾勾盯著他一副看呆了的傻模樣,蕭景淵既無奈又好笑,道:“坐吧?!?p> “啊?哦,是?!苯芊磻?yīng)慢半拍,應(yīng)聲坐下,心里直罵自己個沒出息的,回回看美人都要看呆。
她轉(zhuǎn)身去拿粥碗,用勺子攪了攪,覺得溫度差不多了,盛起一勺要喂給病號。
蕭景淵搖頭,意思暫時不想吃。他看了看她,“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p> “傷口可還會痛?”
“還行,不太疼。”
她身上被毒蛛的血液腐蝕多處,創(chuàng)面很大。即便現(xiàn)在好了許多。每日換藥之時仍很難熬,其余時間只是偶爾陣痛,對她來說倒也還好。
“晚上睡覺時可有做噩夢?”
“沒有?!?p> “今日你一直在房間休息?”
“是?!?p> 蕭景淵突然轉(zhuǎn)了話題:“市集東面有家糕點鋪子,聽說味道甚好,也不知今日是否開門了?”
姜榆隨口答:“沒開,我中午路過的時候他家大門就關(guān)著,回來的時候也沒開,不過我覺得他家點心的味道真的一點也不好——”
話音戛然而止。
眼瞧著面前之人的臉色一寸一寸地黑了個徹底,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不對勁。
蕭無恥在套她話!
最重要的是,她還說漏嘴了。
蕭景淵譏誚一笑,“本王倒不知這刺史府中的房間居然會漏雨,更不知你竟有這樣的好本事,在屋里休息一整日還能知道街市上哪家店開與沒開?”
姜榆只覺后頸嗖嗖冒涼風。
通常情況下,如果蕭無恥露出了這樣的表情,那就表示她要遭殃了。
但她有一點沒聽明白。
漏雨?
什么漏雨?
順著蕭無恥的視線低頭看,她才看見自己的衣擺濕了好大一片,衣袖也有被雨淋濕尚未干透的痕跡。
姜榆頓時有些欲哭無淚。
衣擺肯定是被騎馬時濺起的水花弄濕的,袖子是被雨淋的。
她咋就沒注意到呢。
再想到紅蕘,姜榆瞬間明白了。
難怪剛才說話時看她嘴角一直繃著,像在極力克制著什么。實際她早就發(fā)現(xiàn)她的衣服濕了,知道一見她蕭無恥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所以才不讓她回去洗漱換衣,讓她趕緊給蕭無恥送藥,原來是憋著笑看她送上門去挨罵。
她是故意的?。?!
好你個紅蕘,虧我那么相信你。等過幾天我就去找文淵閣孫媽媽要她那兒最能讓人乖乖聽話的藥,等回了帝京就偷偷把程泰打暈綁了把藥全塞他嘴里,然后將人扔到全帝京最大最出名的青樓,讓那些客人對他圈圈叉叉再叉叉圈圈。
若現(xiàn)下這場景發(fā)生在沒來黃州之前,以姜榆的脾氣是一定要給自己找些理由的。比如“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傷處已無大礙”等等??涩F(xiàn)下蕭無恥病著,還是因為她病的,姜榆不想把好不容易醒來的人氣暈過去。她垂著腦袋,攤開手掌舉過頭頂,“我錯了?!?p> 之前不管她在外面闖了多大的禍惹了多大的事,回到淵王府受懲罰的方式都是被戒尺打手心。
不過,不知道是她忍痛能力太強還是蕭無恥力氣太小,每次打的時候就像讓蚊子叮了一下,一點都不疼。
睜眼瞧見她時蕭景淵就注意到她的衣服濕了,心中很生氣,氣她傷勢未愈就到處亂跑,氣她不愛惜身體。如今見她乖乖認了錯,攤開的兩只手還纏著厚厚的紗布,掌心處微紅,哪里還舍得罵她。輕嘆一聲,只是曲指輕輕彈了下她的額頭,道,“自己知道該怎么做吧?”
姜榆不情不愿地嗯了一聲,“知道?!?p> 傷勢徹底痊愈前待在他的身邊,哪里都不準去。
“那便好,”蕭景淵靠在軟枕上,有些疲憊地閉上眼,“回去把你這身濕衣裳換了?!?p> “不用了,已經(jīng)干的差不多了,還是先伺候王爺吃飯吧,不然一會兒都涼了?!苯懿惶谝?。
蕭景淵笑了笑:“行,那就來說說你這個月的月錢還……”
話沒說完,姜榆人已經(jīng)到了門口:“我換,我馬上換!”
然后飛也似地跑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洗漱換衣,再返回淵王房間。
回去的時候紅蕘也在,正把手中食盒里的飯菜擺上桌,看見她來,還朝她笑了笑。
姜榆一點也不想笑。
擺完飯菜,紅蕘很有興致地調(diào)整了一下碗盤之間的距離和角度,然后收走已經(jīng)空了的粥碗和藥碗,和蕭景淵行禮退下。
路過姜榆身邊時,還偷偷跟她做了個鬼臉。
姜榆:“……”
她決定了,找孫媽媽拿十瓶藥全塞程泰嘴里,再找百八十個恩客對他圈圈叉叉再叉叉圈圈!
屋子里有些安靜。
姜榆看了眼桌上的菜,忍不住問道,“王爺,您要吃這些?”
有一道還是辣菜呢,他能吃嗎?
“你吃?!?p> “我?”姜榆摸摸肚子,想起來自己今天一天沒吃東西,現(xiàn)在真有點餓了。
倒也不和他客氣,剛坐下拿筷子準備吃,那邊的聲音又很莫的感情地傳了過來:“全部吃光,剩一粒米,罰一兩銀子?!?p> 準備夾菜的手僵在了半空。
姜榆看了看面前的四菜一湯,又看了看飯堆的像小山似的碗,難以置信:“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蕭景淵笑:“在扣錢這方面,本王從不開玩笑?!?p> 姜榆:……忍你個生病的老王八!
一頓狂吃狂吃之后,某人摸著圓滾滾皮球一樣的肚子癱在椅子上,指著桌子,“都吃光了,你別扣我錢?!?p> 蕭景淵沒有回答。
等了半天沒聽見聲,姜榆以為他睡著了,便輕輕地把碗筷收了放進食盒里。正要轉(zhuǎn)身走,就聽床上那人忽然開口,“自己去拿本王的風氅披上?!?p> 姜榆拍拍胸口,心臟差點沒被嚇蹦出來,“不用,我不冷。”
那人聲音低了低:“拿?!?p> 姜榆:“……”乖乖拿來披上。
蕭無恥一行來得匆忙,沒來得及拿換洗衣物,更沒想到黃州是這樣的天氣。前些天紅蕘帶著人出去采購,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跟著回來的包裹箱子不知凡幾。
姜榆當時好奇,城中街道上的店鋪十家有九家關(guān)門歇業(yè),她是怎么買到東西的?
后來才聽說,原來紅蕘打聽到了全黃州最好的布莊的老板的住址,去了人家的家里把人抓到鋪子來,并在他的鋪子里花了一大筆銀子。周圍的商戶一聽說,有幾家抱著反正沒去礦山,出事輪不到他們的想法冒險開了門,畢竟出事已經(jīng)幾個月了,他們也得賺錢吃飯,結(jié)果全部收獲頗豐。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開門的多了,東西自然就能買到了。
這件風氅就是當時帶回來的。
姜榆蹭蹭狐貍毛領(lǐng),軟軟的,很舒服。
蕭景淵道:“可暖和?”
“嗯?!?p> “可吃飽了?”
“嗯?!?p> “把窗子打開?!?p> “嗯……嗯?”姜榆點頭又搖頭,“開窗子干嘛?您還病著呢,不能吹風。”
“打開?!?p> “不打?!?p> “打開?!?p> “不?!苯軋詻Q拒絕。
蕭景淵咳嗽起來了:“打開?!?p> 姜榆咬牙,氣得一跺腳,過去開窗。
凍死你算了!
想是那么想,但她還是堅持只把窗子開了一條并不算大的縫,反正蕭無恥那有紗帳擋著看不見,“開了?!?p> “過來,把紗帳拉好。”
“哦,好。”
看他一副疲倦模樣,姜榆小心地扶人躺好,給他掖好被子,拉嚴紗帳。
既然他都休息了,自己也該回去了。
“站回去?!贝采系娜擞职l(fā)話了。
“站……哪兒?”
“剛剛的位置。”
窗前啊。
姜榆站了回去,以為他覺得冷,要關(guān)窗戶。畢竟窗戶就在他床頭的左前方,離得很近。
蕭景淵道:“站好,擋風。”
姜榆:“……”
深呼吸,再深呼吸。
深呼吸多少次都克制不了想罵他的沖動。
有病吧,他這破癖好改不了了是不是?
屋子里這么暖和,他偏要開窗,開了窗又嫌冷,讓她過去擋風。
然則她還不能直接把窗戶關(guān)上,若關(guān)了以蕭無恥的脾氣肯定又要扣她錢。
姜榆抱臂望天,內(nèi)心一萬只草泥馬呼嘯奔騰而過。
這世界上為何會有如此可惡如此煩人如此厚顏無恥如此臭不要臉男人!
她拖過一只凳子過來坐下,回頭怒瞪床上的男人。
今日本想來與他說聲謝謝,謝他知她有難,不顧一切趕來相救,謝他病床前多日相守照顧。
現(xiàn)在。
謝個屁,死去吧你個老蛇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