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睜開眼的時候還有點兒回不過神來。
就像是靈魂還在過去的日子里飄蕩,而身邊卻已滿是陌生的喧囂。
他看著眼前陌生的婦人,雖然滿頭華發(fā),但是臉上卻沒有多少皺紋,此時滿目含淚,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什么。
“奶奶!”小桃子爬起來,伸手揉著惺忪的睡眼,喊了一聲。
李青發(fā)現(xiàn)那種如同夢魘般的感覺又來了,神經(jīng)和肉體脫了線,想動動不了,喉嚨里的聲音無論怎么擠壓都出不來。
他看到那陌生的華發(fā)婦人滿臉的驚慌失措,
看到小桃子在嚎啕大哭,
看到一個老先生伸手搭上他的手腕,
看到王希王老爺掩面痛哭,
看到楊青娘把小桃子抱在懷里相擁而泣……
李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竟然出奇的平靜,像是一片鏡湖,提不起任何情緒,自然死寂。
而周圍的一切更像是一出荒誕的默劇。
他看到那搭著他手腕的大夫終于起身,默默搖頭。
我這是眼睛好了,耳朵又壞了嗎?
先失明,再失聰?
李青想著。
天色漸漸黑了。
屋子里的人還在。
陌生的人啊,謝謝你們。
如果這是最后一程,謝謝你們陪我。
我本來就是個害怕孤獨的人啊。
一點燈火如豆。
有丫鬟挑了挑燭心的線。
李青的目光追逐著那一抹亮色。
星光鋪灑下來,仿佛融進(jìn)了燭光里。
那一抹燭焰在李青眼里仿佛成了一個調(diào)皮的精靈,跳動著,躍動著,漸漸成了一條火線。
驀然間那火線躥進(jìn)了李青的眸子里。
李青分不清究竟是那火線躥進(jìn)了自己的眼,還是自己眼里映出了焰。
他被這一幕驚得猛然閉上了眼。
眼簾遮住了眸。
黑暗虛無的意識空間里卻驟然亮起一抹光。
那道躍進(jìn)眼眸的火線仿佛成了引子,記憶里的那場大火借著這道引子跨越時空而來。
火!
大火!
瞬間燎原!
李青卻感覺不到痛,反而感覺整個身體都生出一種暖意來。
滲入靈魂的冷意漸漸消融,李青的手指顫了顫,整個身子緩緩地蜷縮成一團(tuán),像極了包裹在羊水里的嬰兒。
他睡著了。
……
“娘,兒子快被水淹死了。這里好冷啊!”
王氏猛然驚醒,滿頭冷汗,她打量著四周,這是在兒子的房間里。
丈夫正坐在桌邊,手撐下顎,輕輕打著鼾。
兒媳也抱著孫女縮在椅子里打著盹兒。
小丫鬟挨著床邊,頭靠在床柱上,也睡著了。
王氏想著自己做的夢,披頭散發(fā)渾身濕淋淋的兒子向著自己哭訴。
兒子?
她轉(zhuǎn)頭看向床上躺著的人。
整個人蜷縮成一團(tuán),臉色蒼白,但表情卻很安詳。
她伸出手摸了摸兒子的額頭,體溫如常,已然不像之前那樣如同窖里的冰一樣寒涼。
她長出一口氣,欣慰地笑了笑。
把被角掖好,握著兒子的手,趴在床邊,安靜睡去。
……
“娘,那人是鬼啊!”
王氏再次驚醒。
月亮不知何時已經(jīng)隱去。
只剩下幾支快要燃燒到底的紅蠟還在發(fā)散著青色的光。
王氏看著床上躺著的兒子,忽然驚恐起來。
“?。 ?p> 她猛地甩開兒子的手,抱著頭發(fā)出一聲尖叫。
……
屋子里打著盹兒的人一瞬間清醒過來。
李青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張爬滿了恐懼的臉。
他知道,這應(yīng)該是這具身體的母親。
他從床上坐起來,張口想要安撫她的情緒,卻怎么都叫不出“娘”這個字來。
反而是王氏看著想要靠近的李青,一張臉都恐懼得扭曲起來:“??!滾開!別過來!”
“我的夫人啊,你這是又在鬧什么???”王希上前去攙起夫人,看到坐起來的李青,臉上露出喜色,“朗兒,你醒了!”
轉(zhuǎn)過頭,王希又對著不知所措的小丫鬟道:“阿云,去讓廚房給少爺熬些粥來。還有夫人的藥,也熬上,一并送過來?!?p> 小丫鬟應(yīng)諾去了。
王??粗鴹钋嗄锶フ湛蠢钋?,這才把王氏扶著在椅子上坐好,一手抱起還沒醒過神正迷糊著的小桃子,稍顯埋怨道:“你一驚一乍的,看把我們的小桃子給嚇的?!?p> 王氏沒有說話,遠(yuǎn)遠(yuǎn)打量著床上的李青,夢里的一幕反而越發(fā)清晰起來。
夢里的兒子渾身淌著冷水,縮著身子,正在向著自己這個當(dāng)娘的求救!
那么自己面前的這個頂著自己兒子臉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兒子嗎?
“那人是鬼??!”
兒子凄厲的哭喊聲還在耳邊回蕩。
一次是發(fā)夢,兩次呢?
今天,正是頭七??!
王氏的恐懼漸漸褪去,臉色越來越冷。
……
“不用,我想起來走走,躺在床上總感覺身子都生銹了?!崩钋嗤崎_楊青娘正往自己背后墊枕頭的手,輕聲道。
“也好,那你試著起來散散步?!睏钋嗄锓鲋钋嗥饋?,柔聲道,“就在這屋里走走吧,我扶著你?!?p> 李青道了謝,沖著王希懷里的小桃子笑了笑,在楊青娘的攙扶下站起身來。
躺在床上的時候還不打緊,這一站起來,只覺得頭暈?zāi)垦?,一股發(fā)自心底的饑餓感猛然躥上來。
李青只覺得頭重腳輕,身子發(fā)飄,一口口津液從舌下不斷涌出來,連心都開始悸動起來。
身子一軟,就這樣倒在了地上。
楊青娘都扶不住他,驚聲問:“這是怎么了?”
李青苦笑道:“餓!太餓了!”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餓得心發(fā)慌。
王希目睹此景,趕忙把小桃子塞到妻子懷里,上前幾步幫著把李青扶到床上,對著楊青娘道:“這里我來照顧,你去廚房催一催,讓他們快一些。”
楊青娘步履匆匆地去了。
李青看著眼前的老人。
說起來自己能從棺材里爬出來,要感謝三個人,小桃子、楊青娘,還有一個就是眼前這個當(dāng)時一錘定音主持開棺的老人,也是這具身體的生身父親。
但是他可以接受有一個小桃子一樣純凈可愛的女兒叫自己阿爹,卻無法對著一個陌生人叫出一個“爹”字。
李青無奈地笑了笑,不知該對著老人說些什么,腦筋轉(zhuǎn)了轉(zhuǎn),問道:“我這情況,之前給我把脈的大夫怎么說的?”
王希的身子頓了頓,笑道:“沒什么大礙,不過是前幾日你粒米未進(jìn),身子虛弱罷了,這幾天我讓廚房做些好的,給你補補,很快就能好起來了?!?p> “大夫根本沒有摸到你的脈!”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只要心在跳,血在動,就有脈象,而沒有脈象的,只有心不再跳,血不再動的死人!”
李青錯愕地看過去。
正對上一雙冷漠的眼。
王氏滿頭華發(fā)披落肩頭,懷里抱著小桃子,天邊初露的晨光灑在身上,卻澆不熄她身上散發(fā)的冷意。
“你不是我兒子!”
如同當(dāng)頭一棒,驚雷炸響!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