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觀實在過于清寂了些。
岳辛大多數(shù)時間在冥想打坐，張漁歌還沒有回來，觀主在閉關(guān)，紅袖除了來給岳辛送飯，其他時候不知跑去了哪里。
據(jù)說觀里還有個廚子，但李青從來沒見過。
在這觀里的日子像是一杯白水，溫吞吞的，修行、飲食、睡覺，往復(fù)循環(huán)，感受不到它的好或不好，但就是在這種不痛不癢的日?，嵥槔?，卻總是滲透著一種深深的孤獨。
這讓李青時不時地產(chǎn)生一種恍惚感，就像是睡得太久，錯亂了時空。
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頻繁。
有時候不知不覺好像睡過去了，再醒過來的時候要反應(yīng)好久才想起來自己是誰。
李青有時候會心生惶恐，他有種感覺，他可能是快要死了。
準確的說是連這一縷魂魄都要消散了。
李青變得沉默起來。
他不說話的時候，岳辛很少會提起話頭。
所以兩個人雖然同處一室，但卻很少再有交流。
李青不知道什么時候觀主才會出關(guān)，即便觀主出關(guān)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重塑肉身活下來。
他現(xiàn)在記不得當時在那場意外的大火里閉上眼睛的時候究竟在想什么。
但他現(xiàn)在再一次面臨死亡的時候，
他把這二十來年的人生仔細咀嚼，卻忽然發(fā)現(xiàn)實在沒什么記憶深刻的事值得他去緬懷的。
他過去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爭吵、泄氣、平靜，偶爾會傷害自己，卻說不清究竟是為了發(fā)泄還是為了獲得父母的關(guān)注。
李青感覺自己好像變得蒼老許多，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心氣去尋找修行的鑰匙了，他的更多時間都花在了這些回憶上。
他有的時候常常感覺自己一旦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但是清醒的時候他總能看到盤膝坐在那里的岳辛。
有時候李青感覺自己看到了岳辛眼中露出的憂色，但轉(zhuǎn)過眼才發(fā)現(xiàn)那仿佛只是自己的錯覺。
她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安靜地修行。偶爾有光會透過窗戶灑在她的身上，像是披了一層薄紗，很美。
李青想笑一笑，卻實在沒那個力氣了。
他甚至分不清那灑在岳辛身上的是晨曦還是月輝，他已經(jīng)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一股深深的疲憊感涌上來，像是一個泥潭，他要陷進去了。
我要死了。
李青想。
他的心情居然變得平靜下來。
他閉上了眼。
……
李青醒過來的時候，感覺自己仿佛被包在一個繭子里。
四周全是黑暗，而他仿佛成了繭子里的蛹，動彈不得。
我還活著？
李青想著既然能意識到“我”，那就應(yīng)該是活著了。
李青平靜地躺在黑暗里，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被剝奪了五感，看不到，聽不到，摸不到，嗅不到，他唯一擁有的好像只剩下念頭了。
植物人？
李青心中念頭紛飛。
他只能不斷地去調(diào)動自己的念頭，他害怕萬一心念不起，他連這唯一的知覺也一起消失的話，恐怕就真的死了。
我要賞遍千山萬水，嘗遍美味佳肴，
我要走遍天下人間，找到回家的路，
我要找一個紅顏，交幾個好友，
我還有好多事可以做，我不能死！
……
念頭紛紛擾擾，亂七八糟，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也不知在這黑暗里呆了多久，他的念頭只剩下四個字：
我要活著！
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李青感覺他又找到了曾經(jīng)那種玄妙的感覺。
他的念頭生出一縷光。
他只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體內(nèi)涌動起來。
他當下不管不顧，奮力一躍。
他想要跳出這片黑暗，躍出這個樊籠。
那一瞬間，他仿佛打破了什么枷鎖，他聽到了一道微弱的聲音，仿佛是雛雞破了殼，小草發(fā)了芽，滴水落了青石。
那聲音很微弱，但卻仿佛落在李青的心里，令他生出一種感動來。
……
桃花觀。
幾個人正圍著一只葫蘆。
紅袖打開葫蘆的蓋子，瞇起一只眼睛看過去，忽然高興地跳起來。
“發(fā)芽了！觀主，桃核發(fā)芽了！”
道人聞言笑起來，“好！好！這小子果然有幾分造化！”
岳辛道：“觀主，種子發(fā)芽了，接下來怎么做？”
“最難的一關(guān)已經(jīng)闖過來了，接下來就當他只是一顆普通的幼苗，好好看顧著。桃山這么多桃樹都活的好好的，不過是再多上一棵罷了?！?p> 道人敲了敲紅袖的腦袋，“去，給我泡壺好茶，這里還是交給岳道友吧?！?p> 紅袖小腦袋搖成了撥浪鼓，“我不去，這么神奇的事打死我也不會錯過的！”
“你毛手毛腳的，我怕你傷了它。”
紅袖可憐巴巴看向岳辛，“師姐……”
岳辛終于開口道：“觀主，讓紅袖留下來吧，畢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多個人照應(yīng)總是好的?！?p> 道人點頭道：“也好，剩下的就交給你們了。太累了，我要去睡一覺，睡它個十年八年的，等我起來，估計這小子也該活過來了?！?p> ……
李青覺得自己仿佛只是從一個牢籠跳到了另一個牢籠，還是看不到五色，嗅不到六味。
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感覺自己好像有了肢體。
他努力感受著，控制著，想要活動手腳。
但他發(fā)現(xiàn)他好像成了一棵樹，無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把手伸向更高，把腳埋得更深。
其他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時間像是個跟你躲貓貓的孩子，你還不曾找到他的影子，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你早就不是當初那個你了。
李青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棵樹，他感覺歲月在自己身上畫了七個圈。
然后，他有一天忽然萌生出一種感覺，一種終于要掙脫束縛的感覺。
這一天風和日麗。
桃花觀里。
一棵新生的桃樹終于開了花。
李青覺得自己終于睜開了眼。
他看到了天上的云，看到了飛著的蜂。
一個一身道衣的姑娘正在為自己澆水。
那姑娘轉(zhuǎn)過身來，陽光落在她身上，為她披上了一層紗。
原來我真的成了一棵樹。
李青終于看清了姑娘的臉，心中驀然涌出一種感動來。
“岳辛，好久不見?！?p> 岳辛澆完了水，忽然看到桃枝上的花骨朵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綻放了，愣了愣，笑意忽然在清冷的臉龐上暈開。
映著桃花，一笑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