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沉入地下十萬米

　　常理來說，地下一百公里的深度應該是亙古以來的黑暗，而展露在荀子憂面前的卻是燦爛陽光。

　　沒錯，就是陽光。

　　浩浩漫漫的一片汪洋，地面是海的寶藍色混合著岸邊白金色的沙，天空像是燃燒的火焰。

　　燦爛而顫動的漫射透過飄散頭頂的云層照耀在海灘。

　　穿著泳裝的男男女女悠閑的躺在沙灘之上，把自己的身體完全暴露在日光下。

　　只著短褲的小孩子們踏著浪花在海岸邊嬉鬧，年輕的少年躺在自己的女孩旁邊說著動人的情話。

　　上了年紀的老人則把自己放松舒展在沙子里。

　　老夫老妻咬著耳朵，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默契的笑聲。

　　遠方海平面上有龐然大物正翻卷著水花。

　　那種生物有完全不屬于這個紀元的體型，酷似鯨類的巨大身體躍出水面后砸落大海，數千噸的海水向著四周飛濺。

　　它長著藍鯨的尾巴，頭頸扁平強健的樣貌又讓人聯(lián)想到科莫多群島野生動物園里的科莫多巨蜴。

　　說它是藍鯨和蜥蜴違背倫理雜交產生的海洋生物，比藍鯨的體型又要大二十，不，五十倍，至少。

　　那種生物光是尾鰭就有整艘“瓦爾基里”號帆船大小，露在水面外的身體更像是座移動海島。

　　如果非要把它放在地球上曾經存在過的某個生物物種門類里的話，那么最近似的門類便是——滄龍。

　　滄龍是中生代海洋里最大的頂級獵食者，滅絕在1.2億至6600萬年前的白堊紀中晚期。它在海洋中沒有任何天敵，憑借強健的肌肉和鋒利的牙齒敢于和五六只金廚鯊搏殺。

　　最終滄龍因為氣候變革，找不到能夠維持龐大體型生存所需要的食物而滅絕。

　　但就算滄龍這樣的海洋終極獵食者也長不到這么夸張的體型。

　　如今發(fā)現最大的滄龍化石也不過15米長，24噸左右，和藍鯨的體重相仿。滄龍化石已經大的驚人，和遠方海面里戲水的那種生物相比，又袖珍的如同格列佛游記里的小人國侏儒。

　　遠方海平面上游水的“滄龍”大小比例足以充當特攝片里的大怪獸，被導演拉出去和“哥斯拉”對打同樣合格。

　　生理壓制和巨物恐懼影響下，相比碳基生物，普通人更愿意把那玩意歸類為“神”的范疇。

　　海邊眾人卻一副熟視無睹的模樣。

　　自顧自的自在逍遙。

　　放著果汁的沙灘桌正中有一部磁帶式雙卡手提錄音機。

　　這種錄音機荀子憂家里也有一臺差不多的。

　　老爸說，七八十年代要能留頭不羈長發(fā)，穿著夾克衫和燈籠褲，早上拎著這樣的雙卡錄音機到公園里溜大街，又酷又颯，旁邊小姐姐眼睛里都會冒星星。

　　如今時代變遷，它在國內幾乎見不到，卻在地下十萬米的深淵里看到了一部。

　　錄音機大喇叭里傳來槍花樂隊的搖滾。

　　人們身體隨著搖滾音樂聲搖擺。

　　慵懶，散漫。

　　無論老幼，男女，美丑，所有人悠閑的像是在氣候宜人的度假村中享受工作之余的假期。

　　頭頂上的天空——如果它真的是天空——的話，似乎是神明用畫筆在洞頂上繪制的創(chuàng)世紀油彩。

　　不是米開朗基羅繪制在西斯廷教堂禮拜堂的那幅，而是神話傳說中天地初分，清濁二氣上升下沉時的瑰麗畫卷。

　　璀璨的溫暖光線從上方照耀而下，奧林匹斯圣山上的阿波羅趕著太陽車從云端駛過。

　　至圣至美的光明驅離了心中的孤獨，驅逐了人心中的恐懼，驅散了地底的黑暗。

　　若是有人告訴荀子憂這里是天宮，他毫不懷疑這一點。

　　位于地府中的無上神國。

　　漂浮與碧藍海面上的云朵似乎如同停滯與空中的棉花糖，明媚的光線為它們披上了一層誘人光澤，像是涂抹在云朵上的楓糖漿。

　　海面藍的可愛，四周廣闊無邊。

　　視野盡頭還有幾朵積雨云低垂在海面的波濤浪尖，二者間距離近的幾乎讓人擔心浪花上翻涌著的水珠會不會把這些積雨云拍散。

　　數萬伏的電流剎那間擊穿空氣，無數雨滴從空中瓢潑而下，在岸邊的角度看過去，積雨云卻純白的不見一絲一毫陰霾。

　　真的像是一處位于地底的度假勝地。

　　四方環(huán)繞著大海，身下有海灘，以及天上有白云和陽光。

　　只是陽光，太陽從何而來？

　　云層遮擋住視線，荀子憂看不到光源。

　　地底不會藏著一顆太陽，希望島上同樣也不可能有道長達一百公里深的裂縫讓宇宙中那顆燃燒著的燦爛恒星把它的光線穿透地殼堅硬巖石表層投射進地幔深處。

　　可身側的溫暖又如此真實，你不得不相信頭頂上一定會有太陽那樣的恒星永恒的燃燒著。

　　提供著無盡的光，提供著無盡的熱。

　　《地心游記》中，李登布洛克教授和他的侄子穿過斯卡塔里峰上下方長長的火山噴發(fā)甬道，到達地下海的旁邊時。

　　除了海灘上的游客和人工建筑，也有關類似景象的形容。

　　書中對于地下“天光”的描寫與解讀是什么來著？

　　荀子憂回憶很久以前看過的《地心游記》小說，回想著儒勒·凡爾納先生文中對這一幕做出的解釋。

　　時間真的太久遠了，《海底兩萬里》和《地心游記》都是在小學三年級閱讀角里看的。

　　記憶隨著年歲增長而模糊不清。

　　“這些光線……是因為……大氣壓力產生的電離輻射么？我記不太清小說里怎么說的，是地底氣壓和水汽凝結等復雜空氣調節(jié)作用導致的放電現象？

　　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有多深？

　　八十公里，一百公里？”

　　荀子憂眼睛盯著遠處的沙灘與大海，輕聲對身邊的阿芙洛狄忒詢問。

　　“海拔-127公里?！迸⒍⒅鴫Ρ谏系臍鈮河嫽卮稹?p>　　他們剛剛轉乘完24部分段升降梯，還包括幾段幾公里長的轉乘通道。

　　這些電梯井長度在十公里到一公里間不等，有的垂直向下，有的帶有輕微的角度。

　　足足耗費了快兩個時間，他們才結束這段向下的旅途。

　　“不是氣壓問題，儒勒·凡爾賽先生需要給出普通人能理解的解釋，他在探險游記里的說法經歷了特殊修改?！?p>　　阿芙洛狄忒雙手伸展，想要以完全的心靈擁抱上方的光與熱。

　　“是受地月引力潮汐匯聚到一起的燃燒微粒。億萬燃燒微粒重疊在一起，產生了熱量，也產生了足夠的光線?！?p>　　“燃燒微粒，你指的是燃素學的說法么。我還以為‘燃素說’和‘以太說’一樣早就被扔進歷史的垃圾堆?！?p>　?。ㄈ妓卣f，由化學家貝歇爾提出的早期化學解釋，認為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由叫做“燃素“的一種能燃燒的微粒組成。

　　這是一種介于哲學和化學之間的觀點。）

　　“貝歇爾確實是一位優(yōu)秀的化學家和煉金術專家，不過他的燃素理論仍然有很多局限性。比起燃素說，四元素理論可能更加容易讓你理解四周的現象成因?！?p>　　阿芙洛狄忒用手指把臉側垂落的發(fā)絲送到腦后。

　　“你可以把所謂的燃素微粒理解成為火元素的一種?！?p>　　“四元素理論中。風，土，水，火，構成煉金術的基本規(guī)律。在這個地心世界中，掌控一切的不僅僅是牛爵爺他的物理學理論。

　　煉金學性質和物理學性質同樣重要?！?p>　　“我找了這么久的超能力?！?p>　　荀子憂苦笑：“我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瘋狂了，可若是半個月前有人和說這種話，我要不然會以為他是精神病人，要不然會以為是在馬路邊證明永動機證魔怔了的民科。

　　現在才知道，這個世界的瘋狂程度還要超過想象?！?p>　　他感慨的說道：“我以為自己會興奮，但現在或許應該稱之為害怕了?！?p>　　“你來的路上還在和我講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諺語?！卑④铰宓疫Z氣中沒有諷刺。

　　女孩只是在陳述某個客觀事實。

　　“是啊，是啊?！避髯討n坦然的點頭，“葉公好龍的故事永遠都這么有教育意義。我以為自己準備好迎接一切的可能。沒想到在真相面前過往所有認知不過是塵埃上的一粒微末。

　　美麗的姑娘，你知道么，我看過好多好多的書，從小學數學，學物理，學化學，學這學那，花了很多年時間，取得了還算不錯的成績。

　　我知道這個世界很大。

　　可若是你說，在真實世界的某一處，有一條滄龍正在游泳?！?p>　　他伸出手指指向遠方海面上的巨獸。

　　“不只如此，還有人告訴我，控制這個世界運行的不僅僅有物理學規(guī)律，還有個東西叫做煉金學規(guī)律?！?p>　　荀子憂又伸出手指指向天空。

　　“那么我過往的努力還有什么意義呢？”

　　“等你見了賢者，你就明白這一切是有意義的?！卑④铰宓疫呐能髯討n的肩膀，她淡淡的說，“況且，從你不愿意吞下那顆藍色的藥丸開始，就沒有后悔的機會了?！?p>　　“我勸過你的，不是嗎，路是自己選的?！?p>　　“是啊，是啊?！?p>　　荀子憂雙手交叉按在胸口，學著港片里的語氣說：“我們男人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p>　　“這句話發(fā)哥說很男人，你學的一點沒有那種浪蕩子的男兒氣?！?p>　　聽到荀子憂故作深沉的言語，阿芙洛狄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笑就對了，雖然不能和你的情感共鳴，但我大概能猜出來張夫人的事情讓你的情緒一直很低落?！?p>　　荀子憂認真的說，“老太太看上去就是一個很好的人，無論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都感到非常遺憾。

　　人生都沒有后悔路，我來不及去拿那顆藍色藥丸，你也改變不了老人家的身體，可總要繼續(xù)走下去的。

　　該哭哭，該笑笑，聽起來很雞湯，生活就是如此。”

　　聽到先生的名字，阿芙洛狄忒臉上剛剛閃過的笑容立刻就消融了個干凈。

　　女孩在刺猬般炸毛的傲嬌性格下，其實是一個很聽話，很聽話的孩子。

　　阿芙洛狄忒不是喜歡笑的人。但大人們總是說，自己笑容有一種融化悲痛和絕望的能力，她就乖乖讓自己盡可能多笑一笑。

　　先生離開時讓自己正常生活，她也就盡量裝作一副一切正常的模樣，如一只把頭埋進沙子里的傻鴕鳥，以為別人都看不出來她的異常。

　　但這刻骨悲痛要多么沒心沒肺才能轉瞬間就輕易散盡。

　　不可能的?。?p>　　他在逗自己開心么？

　　阿芙洛狄忒抬起頭，看著荀子憂的側臉。

　　荀子憂沒有看她，還在望著天空，沉浸在這片地下“晴空”帶個他的震撼中無法自拔。

　　阿芙洛狄忒非常討厭別人毫無真情實感的假意安慰。

　　這一次，卻沒有惡語相向。

　　“謝謝?！彼p聲說。

　　“不客氣。”

　　二人沉默片刻，誰也沒有說話。

　　“順便問一句，‘雞湯’是什么？某種烹飪料理？”阿芙洛狄忒皺著眉頭問。

　　“你連周潤發(fā)都知道，心靈雞湯竟然沒聽說過？”

　　“我看過CHOW的《英雄本色》和《上海灘》，里面圍一條白毛巾的小馬哥可酷了。他和心靈雞湯有什么聯(lián)系？”

　　“倒不是，只是以為你什么都知道?！?p>　　“不想說就不要說?！卑④铰宓疫珠_始習慣性的炸毛。

　　“態(tài)度不要這么惡劣嘛，心靈雞湯大概指情感夜話，知心大姐之類的節(jié)目提供的人生指南，聽了之后人容易感到溫暖，像打雞血一樣亢奮，所以被稱作心靈雞湯。

　　它的進階版是成功學，和PUA并稱兩大網絡奇葩?！?p>　　“奇葩，奇葩迤邐，淑質艶光的那個奇葩？”阿芙洛狄忒還是有點迷糊。

　　“不太一樣，但你非要這么理解也沒有什么原則性問題?！避髯討n放棄了教女孩網絡用語的想法，他轉過身。

　　“下一步我們要去哪里？你說要帶我見賢者，賢者在海灘上！”

　　無論“賢者”是種職位還是種敬語，荀子憂都難以把聽起來充滿智慧的稱呼和沙灘上那些花褲衩花上等號。

　　“當然不是，賢者不會離開秘術傳承聯(lián)合會的總部，這里離總部還有幾百公里的距離?！卑④铰宓疫琢塑髯討n一眼，就走向海岸邊木質港口處停泊的一艘很有蒸汽朋克感的船。

　　“跟我來，航班要出發(fā)了，還有七分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