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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的班主任生涯

第一卷 第三章 校園里沒有階級斗爭

三十年的班主任生涯 淺夏清弦 4054 2021-03-05 14:47:27

  在眾多的小腦袋中,我捕捉到了那一雙目不轉(zhuǎn)睛的眼睛。

  座次表上顯示了她的名字—薛萍蓮。

  她一定發(fā)現(xiàn)了我正在批改她的作業(yè)。我叫她過來的時候,她的腳步非常緩慢,甚至有些沉重。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沒有陽光般的笑容,也沒有同齡女生的活潑和嬌嗔。但她身上帶有一股輕靈之氣。好似深山里的白玉蘭,幽幽地綻放著。她的兩只手緊張地絞在一起。

  “夏老師,我回家以后買本子……”她“口將言而囁嚅”著。

  原來每天只用一張紙寫作業(yè)的就是她,但她上課目不轉(zhuǎn)睛,專心聽講,作業(yè)按時交付,從不少做,書寫工整,準(zhǔn)確率也很高。

  是個好學(xué)生?。∥蚁乱庾R用力觸摸了一下那只有一張紙的作業(yè),我的心就開始沸騰了,眼前站在那兒的不是她,而是我。一本“本子”散亂地向我飛來。

  我小時候是非常懂事,也非常顧家。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想我們家里比別人家孩子多,還有老人,我們家一定是很窮的。所以我處處都想著為家里節(jié)省。

  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寫語文作業(yè),我自己裝訂了一個本子,在本子上畫上了很整齊的田字格線條。我特別用心地寫字,至今印象都非常深刻,因為我從來沒有寫過這么工整漂亮的字。

  我充滿自信:金老師一定會驚嘆,二年級的學(xué)生怎么能寫出這么規(guī)范的橫平豎直的漂亮的作業(yè)呢?我想。

  那天自習(xí)課上,教室里安靜極了。我們在寫作業(yè),金老師坐在講臺旁批改作業(yè)。我看她拿起我的“本子”,因為沒有封面,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我特別緊張地看著她,只見她拿著那個本子向我招手。我的心收緊了,但是自信戰(zhàn)勝了恐懼,我走了過去,走到距離她還有一米遠(yuǎn)的地方時,只見她用力一抬手,“本子”飛向我,散落在我的胸前。我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眼淚滴在本子上。透過淚簾,我眼睛的余光感覺有一個女生在笑。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了“羞辱”二字的含義。突然我潛意識里的倔性萌發(fā),潘朵娜的魔盒打開了!

  第二天,我悄悄地將那女生的硯臺藏到花壇里。事后,我一想到金老師肯定會為這件事頭疼皺眉的樣子,就喜上眉梢。

  硯臺放進(jìn)去的時候,花壇里玫瑰花的花苞很小。過了很久,我發(fā)現(xiàn)花壇里的玫瑰花已經(jīng)漸漸地綻開了,再后來我站在花壇旁邊聞到了花的香味。玫瑰花越開越大,香氣越來越濃了,而那個女生還和以前一樣和我玩得很歡。最后我確定自己是誤會她了,就把硯臺悄悄塞到她抽屜最左邊的里面。過了一天,兩天,她怎么就是不知道呢?想到那天我和她手拉手,背對背地玩著轉(zhuǎn)圈圈,口里念著:“城門城門幾丈高,36丈高”的兒歌,那無比歡快的情景,我便如坐針氈。左思右想,想了一個“好”辦法。

  當(dāng)年我就讀在和平路小學(xué)(現(xiàn)在的BJ東路小學(xué)),家就在靠近小學(xué)最近的市委大院——公教一邨36號樓后面的37號樓,所以我總是特別早就來到學(xué)校,因為太早,大門經(jīng)常還沒有開。門房的爺爺跟我特別熟悉,有時為了我,他會提前開校門。新年后開學(xué)的第一天,我會留著過年時外婆分給我們的小圓糖,和他一起分享。

  金色的陽光照耀著菁菁校園。

  進(jìn)了校門,我就像一只快樂小鳥飛跑著,書包隨著我奔跑的節(jié)奏拍打著我,門口池塘里的荷葉帶著星星點點的抹粉,像傘一樣悄悄打開了,蜻蜓像小飛機(jī)在它的天空中翱翔著。

  我跑著,跳著,左邊一排排教室的墻壁上是一塊塊黑板報,有特別大的一個版面上是哥哥寫的歌頌革命前輩打鬼子的文章,里面有一組排比句寫得特別棒啊。右邊是對應(yīng)著教室的一個個花壇,花壇里艷紅色和鵝黃色的玫瑰花在微風(fēng)中歡快地左右前后地?fù)u曳著?;ò晟系穆吨?,像晶亮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空氣特別的清新,我的心情特別的愉快。

  我又把硯臺拿了回來。放學(xué)排隊回家的時候,我有意識地和她走在一起。我把硯臺拿在手上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她沒反應(yīng),兩下,三下!這一招真靈啊,她終于看見了!說:“這不是我的硯臺嗎?”我說:“就是?。 庇谑勤s緊把硯臺還給她,我如釋重負(fù)了。

  第二天金老師把我喊到她辦公室,問我硯臺是怎么回事。我當(dāng)時咬著牙,抿著嘴,一句話也不想說。金老師說,你就認(rèn)個錯吧。當(dāng)時我想,我一定要像一個革命者一樣,頑強(qiáng)不屈、堅持到底。于是我挺起胸膛,站得筆直,直視著窗外。我的心游離于窗外那棵棵榕樹,穿過小樹林便是市委幼兒園,我的弟妹就在那里面游戲吧。幼兒園的北面就是我的樂園——市委大院里的足球場了。學(xué)校的體育課都在那里上。它無比的大,是一個大操場。

  放學(xué)以后,那里就是我們的世界了。我們在那里跳皮筋、跳繩、踢毽子,玩“官兵捉強(qiáng)盜”的游戲。我總是當(dāng)強(qiáng)盜的,游戲到最后,都是無數(shù)的人在抓我。因為強(qiáng)盜是壞人,壞人不能在最后取勝,所以我只好給他們抓到,否則他們永遠(yuǎn)抓不住到我。無數(shù)的孩子歡叫著撲向我,我抱著頭蹲在地上,做失敗投降的樣子。

  快放假了,夏天是我們想象的天地。

  皓月當(dāng)空的夜晚,我們聚在那個大操場上,男孩女孩把涼席拉倒一塊,拼成一個大大的席子,然后一起橫躺在涼席上。在有風(fēng)的夜晚,聞到不遠(yuǎn)處游泳池飄來的帶有漂白粉氣味的清涼氣息。我們仰望看天空,幻想走那么長那么長的鵲橋,去偷看牛郎織女相會;幻想插上一對翅膀,飛到月宮,去和嫦娥姐姐一起跳舞。

  月黑無風(fēng)的夜晚,我們講鬼的故事,我總是扮鬼,用電筒蒙上紅領(lǐng)巾,照著自己的臉,把舌頭伸出來,伙伴們尖叫著瘋跑……

  還有我的最愛:大操場旁的游泳池,校園里的乒乓球臺……

  自始至終金老師不停地在說,我不停地在想。她叫我承認(rèn)自己錯了,我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我捍衛(wèi)了自己的尊嚴(yán)。

  在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金老師把我喊到辦公室。我站在距離辦公桌兩米遠(yuǎn)的地方,她站起來,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讓我站在她的身旁,她柔聲細(xì)語地對我說:“你家住在37號樓嗎?”“是的?!薄熬褪菍W(xué)校后面的第二排房子?”“是的.“她喜形于色?!澳鞘遣烤珠L大樓哎!”旁邊的馬老師說?!暗葧荷蠌V播操,你帶我到你家去一下好嗎?”金老師說。我不情愿地“嗯”了一聲。她笑逐顏開。

  我?guī)齺淼郊依铩?p>  從父母的談話中,知道她要結(jié)婚了,想住我們家的一個小房間。

  也許是因為我拉著父親的衣角,不停地?fù)芾酥∧X袋,最疼愛我的父親明白了我的意思后,做出了不同意的決定吧。

  我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

  她把我喊到辦公室。我?guī)е┗ㄕ驹谒k公桌前。她拿著我嶄新的本子,滿面春風(fēng)地對我說:“今天的作業(yè)你寫的全班最好。我以前沒有注意你的字寫得這么好!”我默默地接過了本子,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風(fēng)雪之中。

  昨天,“本子事件”在我心底埋下的是“羞辱”二字;今天,我把它化為了對家境不好的孩子的理解和愛;日積月累,我走進(jìn)了他們的心里,知他們的冷,懂他們的心。

  四年級的時候,換了班主任張桂蘭老師。張老師在語文課上的朗讀有聲有色,在她的指導(dǎo)中,我永遠(yuǎn)記住了“咬字千斤重,聞?wù)咦詣尤荨钡睦首x技巧。有一次她朗讀課文,讀到一個不幸的家庭悲慘的遭遇時,她流出了眼淚,聲音也哽咽了,我也被深深地打動了。

  據(jù)說,她住在和我們院子一墻之隔的和平新村,是個雍容端莊的軍官太太。是她,讓我從此對平民子弟有著一份特殊的厚愛,是她的滴滴淚珠如片片蝴蝶,飛進(jìn)我的心靈的后花園,將善良的種子播撒,植入了我的心田。

  “你不要去她家家訪,當(dāng)年她家是村里最大的地主?!蹦觊L的老師們都關(guān)心地對我說。

  我終于叩響了她的家門。那扇門很沉,左右雙開沉重的大門只開了一條縫,一個短發(fā)布衣,面容姣好的中年婦女帶著疑惑的眼光打探著我。

  “夏老師哎,美麗的姐姐!”她無比驚喜地說,“快進(jìn)來,進(jìn)來!”

  跨過高高的門檻,我感覺到一雙不大的非常柔軟的手,把我一雙更小的手包在手心里了。

  “我是萍蓮的媽媽,”她的臉微微泛紅,頃刻又壓低了嗓音,“萍蓮經(jīng)常提到你這個美麗的姐姐?!彼穆曇舻偷梦?guī)缀趼牪灰?。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本來幽暗的庭院就籠罩在薄霧冥冥之中了。

  “夏老師!”薛萍蓮雀躍著,喊聲卻仍抑郁著。一看見她,整個幽深陰暗的宅院一下子明亮起來了,我心中的陰霾瞬間蕩滌殆盡。

  離別的時候,我們都默默的,小徑不長,繞過雕花玉石屏障,我和萍蓮的母親并肩走著,走得很慢,萍蓮跟在后面,我們像在漫步?;秀敝?,我似穿越了時空的隧道,走了整整一個世紀(jì)。出門時,我的手又一次被柔軟且溫暖的手包住。我回望,萍蓮眼睛里充滿著無限的留戀,整個庭院此時已被高照的艷陽灑滿光輝,我想告訴她,校園里永遠(yuǎn)不會再有階級斗爭。

  雖然我沒有真正受過窮,但我懂得,這些身處困境的孩子,內(nèi)心世界更豐富,更需要尊重。今天面對著這樣一個和我當(dāng)年一樣手足無措、六神無主的女生,不一樣的是因為有我,她不會再遭受到屈辱了;不一樣的是自豪的我,已經(jīng)是一位教師了!

  瞬間,我為自己的自豪感震撼了,我頓悟到了“教師”二字的“重之若千鈞”的份量。

  夜,學(xué)生離去。孤燈之下,我在備課筆記本的扉頁上,一筆一劃寫下了“忠誠黨的教育事業(yè)”,還在左下方畫上了一朵菊芹草花。

  當(dāng)年是我的語文張老師,將文學(xué)的甘露浸潤了我稚嫩的心靈,我愛上了朗讀,喜歡在課堂上有聲有色地讀課文,一篇很長的課文我在班上用很短的時間就能一字不錯的背出來。我迷上了小說,在小學(xué)報興趣班時,我雖然愛好很多,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報了閱讀班。第一周的閱讀課,我走進(jìn)課桌上堆滿書籍的教室時,幸福得有點兒暈,激動得心都在顫抖。從此我爭分奪秒,如饑似渴地看書。就在那時候,我讀到了高爾基的《童年》,我為他慈祥樂觀的奶奶的善良所打動;為他生活所迫.性情暴躁的外公恨痛交織;為長工小茨岡對高爾基舍命相救的深情厚誼而刻骨銘心。讀到年輕的茨岡因勞累過度身亡的情節(jié),情到深處,我趴在桌子上悄悄抽泣,不能自已。

  蹉跎歲月數(shù)載后,作為知青,我被推選考大學(xué)的時候,我的一篇作文在全縣得到了最高分。

  現(xiàn)在我又當(dāng)上了語文老師。

  今天,我不再動搖;從此,我堅定了當(dāng)老師的信念。

  薛萍蓮會成為怎樣一個人呢?她考取了大學(xué),成了一名學(xué)者。

  校園是播種的地方,收獲在遠(yuǎn)方。

  1978年恢復(fù)高考,迎來了教育的春天。

  1979年我拿著回寧的調(diào)令,沐浴在和平公園旁的彩虹似的櫻花雨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再見了,下莊中學(xué)的同學(xué)們;

  再見了,菊芹草!我終于回家了!

  我親愛的父親用他生命的最后,完成了對他心愛的女兒最后的等待。

  1980年,他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

  離開夏莊中學(xué)一個月后的星期天,我坐早晨的火車來到了下莊中學(xué),看望我日夜思念的學(xué)生們。

  又過了一個月,黃清榮等三位同學(xué)來南京與我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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