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御史都是硬(賤)骨頭,語不驚人死不休。
言官們最大的期盼,就是皇帝能揍他、貶他,甚至殺了他?;实蹜土P的越兇,他的名聲越大,在朝堂上的威望也就越高。
這份把皇帝和所有大明官員全罵進去的奏疏,偏偏被弘治皇帝看中了。
以往朱佑樘見罵人的大多留中不發(fā),可這幾年他也被不斷的天災(zāi)人禍攪擾的心神不寧,就生了心思借這篇奏疏敲打一下,讓內(nèi)閣并朝臣議論、反思。
按大明規(guī)矩,凡被彈劾的官員都要自請辭呈,再由皇帝赦免。這一次許炮仗的彈劾,讓兩京、直隸、十三布政使司忙亂一團,公侯勛貴、皇親國戚、內(nèi)閣大臣、六部有司,所有文武官員都要上書乞致仕。
英國公張懋、吏部尚書馬文升帶頭遞交辭呈,隨后全國各地官吏辭呈像雪片一般送往京城。令人驚訝的是,弘治皇帝竟然還真準了幾個人的,包括戶部尚書侶鐘。
這下可把更多官員嚇壞了,原本就是走個形式,陛下你“鬧著玩真要命啊”?烏紗還是要保住的,隨后辭呈遞交數(shù)量銳減。
王鏊是丁憂侍郎,也在被彈劾范圍內(nèi)。他面臨著兩難的抉擇:不乞致仕就要被繼續(xù)彈劾年老昏聵戀棧不走,可遞交辭呈萬一陛下真準了怎么辦?
看了許炮仗的奏疏邸報,岳炎這才明白,王鏊找他來,是研究辭呈怎么寫??!
聽岳炎給他道喜,王鏊不知所措,這鬼小子到底打了什么算盤?
岳炎為王鏊續(xù)了茶,侃侃道:“如今大明中樞,有劉、李、謝
三相公運籌帷幄,兩京六部、各地官吏也都有辛勞。然吏部尚書馬公文升年近八旬、戶部尚書空缺、禮部尚書吳寬公剛剛?cè)ナ馈⒈可袝鴦⒐笙牧邪?、刑部尚書閔圭公人微言輕、工部尚書曾鑒公七十有一、左都御史戴珊公也六十有八,環(huán)顧朝野,陛下可用之人少矣?!?p> 見王鏊不斷點頭,岳炎知道自己的分析不差,繼續(xù)道:“廟堂之上幾無可用之人,而馬吏部年老耳背又與劉兵部不和,劉兵部與閔刑部也多有不睦,陛下為了抗寇大事,只能左右維系才求了個穩(wěn)定局面。”
廟堂之上的風云,一方面有王鏊時常在私下的交流,另一方面也有岳炎上一世的了解。好巧不巧,岳炎的大學畢業(yè)論文,正是評論炮仗許天賜的這份奏疏對大明官場的影響,王鏊算請教對人了。
王鏊喝了口茶,示意岳炎繼續(xù)。
“馬文升、劉大夏已多次乞致仕,陛下念在往日情面又確實無人可用,不得已連番挽留。如今部堂有缺待補,朝堂多有不和正需能員潤滑,圣躬違和已久,王大人是太子師傅……”岳炎說了半截話打住了。
下位者給上司分析利弊,只能點到為止,要讓領(lǐng)導自己琢磨出味道來,才能感覺自己很睿智。否則領(lǐng)導不僅覺得你多話,自作聰明也遭人嫉恨,所以岳炎說到王鏊明白了,就不多說了。
王鏊輕輕吹著茶葉,心思早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王鏊是太子師傅,在京城運營多年門生故吏頗多,又擔負著吏部右侍郎這一重要位置,人脈極廣。
這些年王鏊結(jié)了不少善緣,與中樞六部各處高官都相處融洽,岳炎說的需要潤滑之人顯然就是指自己。
六部部堂已經(jīng)出缺,而且還要繼續(xù)出缺。王鏊想著自己也應(yīng)該進一步,先升一級、再執(zhí)掌一部,若是運作得當,入閣拜相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自己丁憂在家,一介閑人,看著大好機會要從身邊溜走,也常常懊惱時運不濟。
岳炎的話點燃了他的希望。
這孩子說了兩個重點,一個是圣躬違和、一個是太子師傅,若是陛下歸天,那這大明的江山……
想著心事,王鏊眼前一亮,滿是欣慰的看向岳炎,卻見這孩子也正沖自己微笑點頭,立即明白了。岳炎這是暗示自己趕緊托托關(guān)系,讓陛下奪情起復,早日回到中樞之地,絕不能讓難得的空缺便宜了別人。
王鏊心下大定,眼里又多了幾分歡喜,心說這孩子看得透徹,只可惜他不肯拜在自己門下,否則……
意思已通透,王鏊自然開心無比,只是眼下這份辭呈如何寫呢?
“王大人…”岳炎道。
“今后你我以叔侄論,莫生分了?!蓖貊艘荒槾认榈?。
“哦…王伯,小侄忽然生出靈感、一時技癢,想寫幾個字請伯父點評如何?”岳炎順著王鏊的思路說道。
王鏊捋著胡子,眼睛瞇成一條線,嘴角忍不住掛上笑意,心說這孩子就是上道,不用自己開口。
打開紙張,岳炎刷刷點點,寫了一篇文字,王鏊看后連聲叫好,一字不改讓人快馬呈送京城。
岳炎寫道:
“臣雖丁憂鄉(xiāng)野,然俯仰天地,不敢愧對陛下腹心,乃其常職比者。今春之初,臣遠涉川陸,有所聞見,不敢緘默。謹披瀝肝膽為陛下言之。
臣自三月以來,經(jīng)過里河、天津一帶,適遇天時亢旱、風霾屢作、春麥枯死、夏田未種、運船不至、客船稀少,曳纜之夫身無完衣、荷鋤之人面有菜色。
極目四望,可為寒心:臨清、安平等處盜賊縱橫,殺人劫財者在在而是,傳聞青州劫奪尤甚。各該地方官員隨捕隨發(fā),各處盜賊百十成群,白晝公行、出沒無忌。
回至吳中,又聞身邊人言:淮揚諸府十分狼狽?;蚓蚴乘廊?、或賤賣生口,流移搶掠、各自逃生。運糧官軍般壩剝淺、艱辛萬倍,人心惶惶,無知所措。以至江南、浙東荒歉之地方數(shù)千里。朝廷雖差官賑濟、減耗,折糧拆東補西得不償失。且民戶消耗、軍伍空虛,官軍無旬月之儲,俸糧有累年之欠。
夫東南為財賦所出,一歲之荒已至于此,北地貧薄、素無積蓄,今年再歉,則將何以堪之?
國家承平富庶百有余年,一時之荒已不堪。處設(shè)有不測,又將何以處之?言及于斯,可為痛哭!”
……
岳炎這篇辭呈奏疏,以王鏊口吻,寫的聲情并茂、感動人心。他先是把皇帝看不到的災(zāi)荒慘痛景象描述一遍,引起陛下哀痛共鳴;再筆鋒一轉(zhuǎn),夸贊陛下無比圣明毫無過錯,只是年歲不饗,以及少數(shù)文武官員的懈怠,才加重了災(zāi)荒。
緊接著,岳炎替王鏊承認了幾個罪責,可皇帝又不是二百五,天不下雨、地震海嘯是王鏊能造成的嗎?
“伏望陛下廓離照之明、奮乾綱之斷,查照前項節(jié)次奏本,催督今次開具事情。凡民情時弊,有當興、當革者,詳加采擇,期在必行尤望、躬行節(jié)儉、力省浮費。惜無名之官賞、停無益之工作,以先天下、以慰生民,則變歉成豐、化災(zāi)為福。可以延宗社萬萬年無疆之!”
岳炎又替王鏊又提出了一些合理化建議,給出了可行的解決辦法。最后再次拍了皇帝馬屁,又順便提出了乞致仕的請求。
洋洋灑灑兩千言,既有的放矢針砭時弊,又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一部分官吏身上,讓皇帝感覺錯處不在自己,下面官員昏聵罷了。
試想那個皇帝看了這樣的奏疏能不拍案叫絕,又怎能失去如此社稷肱骨重臣?
王鏊不知道是的,這篇奏疏呈送弘治皇帝御前,得到了朱佑樘的高度贊譽,甚至傳閱內(nèi)閣、六部、京城各衙門。
只是內(nèi)閣次輔李東陽看到后無比郁悶,心說王鏊說得怎么跟自己想的如此契合?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上一世“許炮仗事件”,岳炎研究過很多官員的辭呈,只有李東陽這篇最精彩,所有直接拿來改改就用。
李閣老哪里知道,這封奏疏就是岳炎抄襲了歷史上自己三個月之后,才寫成的那篇《還自闕里上疏》,此時這篇奏疏還在李東陽腦子里沒成型呢。
許天賜上書之時,李東陽正奉旨出巡!
.....
求收藏,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