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胡說!你胡說!”幾乎在高文沅話剛說完,高老爺扶桌站起身來,滿頭青筋暴起,厲聲怒吼道。
“我胡說?”高文沅偏頭看向高老爺,語氣不容置疑。
“真是可笑?!彼麖阶哉f著,垂下眼睫去看手里的折扇,那是他娘留給他的唯一信物,或是說,他自己偷偷藏起來的。
高文沅五歲那年的冬天,比后來的十五年都要寒冷,那日上完早課,他先去了廚房給娘親親手做了一碗面,那天是她的生辰,……可沒想到也是她的祭日。
那天,年幼的高文沅提著食盒,興沖沖推開門,卻見他的娘親橫臥在地上,周身全是凝固的鮮血,而他的父親背手站在一側(cè),冷漠地看著地上的女人,手上還沾著未凝固的鮮血。
因失血過多,他的娘親不治身亡,而在此之后,高老爺下令焚燒一切有關(guān)她的物品,就連曾經(jīng)居住過的院子,也借口修繕進行拆除。
一夕之間抹平了這個女人生活過的痕跡,府中連她的一副畫像也沒有,她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凈凈。
他手上現(xiàn)在所執(zhí)的扇子,是她娘親最愛的東西,也是他偷偷保存下來的他娘親的唯一遺物。
垂眼看著手中的扇子,五歲那年的場景仿佛再現(xiàn)眼前,他不由閉眼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恐懼中走出來。
“我說的這些,你還記不記得?爹?”
“婉兒……婉兒……”高老爺碎碎念念,扶著桌子的手忽然失去力量,他重心不穩(wěn),向前傾倒在地,嘴里仍是念著“婉兒”。
高文沅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滿臉厭惡,“你可別故作深情,當年不是你害死了她?”高老爺閉口不答,嘴里仍是喊著“婉兒”,以至于進入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
在內(nèi)心極度崩潰中,原本就孱弱的身子再難支撐,適才清醒了半天,眼下又已昏迷。
趙小錢三步并作兩步走至高老爺身邊,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氣息微弱,不過并無大礙,稍事休息狀況即可好轉(zhuǎn)。
屋內(nèi)頓時亂作一團,高彥彬大喊劉管家去找郎中,轉(zhuǎn)身又喚了兩個侍從將高老爺給扶到寢室。
從小得寵的孩子,怎會理解不被關(guān)心的孩子呢,就如吃了一輩子的蜜糖,怎可能知到苦為何物。
高彥彬為人雖心狠手辣,為了家產(chǎn)能去殺害自己的兄長,但是對待高老爺卻是十足上心。
不知是為了家產(chǎn)還是卑劣的人性中尚存一絲孝心。
他大怒,快步走至高文沅身旁,揚手就要給他一掌,在巴掌將要打到臉上時,卻被高文沅單手牢牢牽掣住。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溫文爾雅的公子,竟如此強勁,他甩開高彥彬的手,譏笑道:“我只是一上不來臺面之人,有這時間與我較勁,倒不如去好生照料你的父親。”
說著,他嘴角揚起一個不宜被察覺的弧度,笑容帶著莫大的嘲諷。
好一個孝子。
真真正正的大孝子。
見他嘴角噙著嘲諷的笑意,高彥彬暴怒,一方面是因自小看不慣高文沅,另一方面因他話中有話,高彥彬生怕他知道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心中的恐懼愈來愈強烈,不得以找人發(fā)泄。
而高文沅就是那無辜的發(fā)泄對象。
小時候是。
現(xiàn)在也是。
整個高家除了下人畢恭畢敬喊他一聲三少爺,還有誰能記得他是高家三少爺?
下人們喊他,純粹是因禮數(shù)。
他就如一個透明的人,在這不見天日的高家,渾渾噩噩生活了二十載。
可回過頭來,他來過這世間嗎?
這是世間,而不是煉獄嗎?
兩人僵持不下,頗有劍拔弩張之勢。高彥彬揪著高文沅的衣領(lǐng),而高文沅只是任他揪著衣領(lǐng),眼神冷淡,根本沒將他放在眼中。
周有腦袋疼,一樁樁的家事扯不清了,沒查出什么線索來不說,倒是牽出了一眾陳年往事。
他苦笑著上前,僵硬的臉上努力憋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二少爺消消氣,眼下發(fā)生如此大事,相必三少爺憂思過度,這才失了分寸?!彼麡O勸說高彥彬,“而且你看,外面正對著庭院,要是被下人看到了,難免會想二少爺欺負三少爺,這穿出去可不好聽……”
高彥彬蹙眉,眉間的怒氣無一絲消減,反而更盛。他打斷周有,聲音粗大:“周少爺,這是我們高家的家事,還用不到你來管吧?”
他語氣不善,話里話外透露著鐵定收拾高文沅的決心。
被他這么一問,周有心中膈應(yīng)得慌,心里暗罵一句:你以為我想管?你是個什么東西,不對,都算不上東西。
但他還是急得抓耳撓腮外,既然高彥彬發(fā)話了,自己自是不好去插手他們的家事,可是再一看高文沅,一翩翩公子,體型頎長瘦弱,如何挨得了高彥彬的毆打呢。
正萬分焦急之時,周有腦海中靈光一現(xiàn),“二少爺,有件事我不得不警告你?!敝苡泄首鲊烂C,聲音也加重了幾個度。
“何事?”高彥彬被他唬住了,抓著高文沅衣領(lǐng)的手也稍稍放松。
見效果奏效,周有端著下巴,神色嚴肅,“如今高家之事已是滿城皆知,外面?zhèn)餮远优c三公子殺了大公子,當然,這只是坊間民眾猜測。二公子你也知道人言可畏,要是你這副模樣被人看到了,豈不是坐實了那莫須有的罪名?”
果然,聽周有這般說辭,原本就做賊心虛的高彥彬,眼下緊張地吐咽一口,抓著高文沅衣襟的手也徹底松開了。
久久,高彥彬啟齒艱難吐出三字:“你等著。”他指著高文的鼻子,撂下這句話后,一甩衣袖,大步離開前堂。
屋內(nèi)靜了下來,孤獨席卷而來,他并不喜歡安靜,只是不得已必須去適應(yīng)。
人世間的熱鬧好像并不屬于他,也容不下他。
周有一雙劍眉微蹙,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你不好奇我所言之事?”高文沅低頭把玩手中的扇子,漫不經(jīng)心問道。
“三少爺愿說,我便傾耳傾聽,不愿說,我也不便過問。”停了停,他又補充了一句:“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事會不會與高家血案有關(guān)?”
“比如,報復。”
偏頭看了一眼高文沅,他持扇抵著下巴,雙眼無神地盯著腳下的地磚,還是那幅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