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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箋

第85章:江天暮雪

太平箋 大臉貓愛吃驢 3942 2021-03-10 10:19:09

  小駝哥撐起筏子,看得出還不熟悉,手忙腳亂了一陣子才勉強站穩(wěn)。

  身前江水湍急,身后虎狼環(huán)伺,小駝哥幽幽嘆了一口氣,把手貼在了胸前。

  拽開衣襟,心窩處那片茶碗大小的瘡疤還沒平復,如今每逢雨落時節(jié),傷口還會痛癢難當,小駝哥沾濕衣襟,只得拽下一截袖子在前襟上打了個死結,舒展臂彎,確保不會松開,這才撐起筏子游入江中。

  對岸河東,正巧有一伙流民在岸邊徘徊不前,雖然近月以來水線走低,可是能橫渡湘江的人,仍舊寥寥無幾。

  小駝哥撐著筏子,緩緩靠攏了岸邊。

  抬頭去看,這群流民有男有女,歲數稍大些的,也不過四十來歲,小駝哥長吁一聲,這才踏實。

  “要過江嗎?”

  并不嫻熟的動作,引出幾名流民狐疑的目光。

  “這都么子年月了,還在這義渡?”

  有人壯著膽子問道,小駝哥把褲腳擰干,強擺出一張笑臉:

  “總得活著不是?”

  流民中,有婦人不安地眺望遠方,這個年月,敢于義渡之人確實難能可貴,就是怕···

  “你一個人嗎?”

  婦人問道,小駝哥點點頭,也回頭張望了幾眼。

  “不過江?我走了?!?p>  小駝哥倒是樂得清閑,眼看把竹竿挑起來作勢要走,那些流民左顧右盼,終于還是想賭下性命。

  河東已經沒多少活人了,留下來的,總想著自己才是幸存者,他們幻想著河西的飄渺的希望,甚至不敢有所懷疑。

  小駝哥把三個流民扶到了筏子上,江水漫過,再多重一點,這筏子就要翻了。

  “把包丟了吧,用不上的?!?p>  小駝哥輕聲勸告,婦人聞聽,忙不迭緊張兮兮地攥了包裹,生怕小駝哥會動手來搶,身旁的漢子瞧出筏子晃得厲害,一咬牙一跺腳,把包裹丟在了河里。

  “傻婆娘——家都沒了,拿這些針鑿線團有個屁用,到了河西就太平了,還怕沒被子?”

  婦人畏畏縮縮地不敢吭聲,小駝哥嘆了口氣,默默地撐著筏子往水陸洲劃去。

  “咱們要去水陸洲換艘小船,這筏子撐不了河西,那邊水太急了。”

  眾人沉默點頭,情愿這是真的。

  眼看就要劃到岸邊,那漢子抬頭張望了幾眼,哪有什么小船?

  “你——”

  小駝哥早都看出這些人的猜疑,一聽漢子張口,當即把竹竿直插進泥沙里,霎時間筏頭逆轉,被迎面砸來的水花掀翻了。

  “救命——咕——”

  婦人驚呼,好半天才被那人從河里拽起身子,三人破口大罵,才知道自己遭遇了水賊。

  “直接游過去,不能在這停!肯定有埋伏!”

  不顧江河洶涌,三人奮力朝著河對岸游去,此時小駝哥已經爬上了水陸洲,正在河岸邊噓喘,胸口處一震激蕩,小駝哥痛苦地把頭埋在地上。

  “嘶——”

  還沒起身,腳步聲響,有人從背后一腳踹翻了小駝哥,本能地護住要害,小駝哥遭受起慘無人道的毆打。

  “使花招子是吧?膽子倒不小,跟我回去見老檳!”

  檳爺的手下將小駝哥從地上拖起來,朝著江神廟的方向走去。

  ···

  江神廟前面,有一段長約丈許的青石臺階,屢經修繕,還是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破敗潦倒。

  凜冬時節(jié),可觀江天暮雪,盛夏時分,又可賞綺麗無邊。江神廟是個好去處,神殿后面的拱極樓更是尚略風光的絕佳所在。

  兩丈寬的廟前街上擺放著許多用魚叉交互撐齊的火盆,滾滾熱浪熏天,正當中還擺著一尊碩大的香鼎。

  亭臺樓閣,肅穆莊嚴,登樓平瞻岳麓,俯瞰湘流,往日瑰奇壯麗的神殿在如今看來,卻更像是一處匯集丑惡的牢籠。

  在老檳造訪此處之前,這里曾是湘王與江神對峙的戲臺。

  眼下,只有一尊真神睥睨端坐,幽思常在,千秋不復。

  香鼎上面,高挑兩根竹竿,一左一右,剛好穿過椒爺肋下的絲絳,將她撐在最高處,腳筋寸斷,椒爺只能憑著一股子韌勁死撐。

  細看才發(fā)現,椒爺兩腿中間,還夾著一把斷刀,只要她稍微一個松懈,這人就要當場劈成兩半。

  椒爺拿命撐了數日,就快熬不住了。

  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一眾狂徒鎖著小駝哥走了過來,二話不說便將他捆在了香鼎上,煙熏繚繞,小駝哥雙手環(huán)繞,胸膛正貼在炙熱的香鼎上,痛癢難捱,小駝哥嗆出了淚花。

  椒爺斜拉一聲慘笑,奮力踮起腳尖,又有了堅持下去的理由。

  “小子,你一根針都沒留下來?”

  椒爺干咳了幾聲,又一次發(fā)出了質疑,小駝哥品嘗著痛苦的滋味,苦笑連連。

  椒爺努力想要罵出一句臟話,卻被刀刃劃出一道熱辣的鮮血。

  烈日暴曬,冷風淋漓,他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

  “啪——”

  潤秋打翻地上的瓷碗,又沖回來想與老檳拼命,老檳大笑連連,一把拽過潤秋上下其手,潤秋淚花撲簌,只恨自己生了副女兒身子。

  “喲!這話怎么說的,兩口子吵架,怎么還哭上了?”

  老檳小心擦拭著潤秋的淚花,心疼地抱緊了姑娘,潤秋想要抓住那把鐵插刀,卻被老檳又一次扚緊了腕子。

  “差不多得了,我的小心肝喲——”

  黃九站在倆人身后,手里捧著個玉盤,里面裝滿了瓜果梨桃,盛裝華貴,黃九想不到自己這輩子最體面的裝扮,竟是在廟里給人當獻果童子。

  這十來天,黃九起了一萬次殺人的心,可每每到了最后,只有一句悵然若失:

  “你弄疼她了?!?p>  檳爺尷尬地把手收回來,才想起后面還戳著一個“外人”,回過頭,自盤子里抓了一把葡萄,檳爺滿意地點點頭,味道剛好。

  “我發(fā)現你這個伢子很有潛力,跟著我好好干,我一定能在你身上找到更多閃光點。”

  起初檳爺本想把這個沒用的小子也宰了,可當他看到潤秋的時候,一個惡毒的玩笑油然而生,他吩咐手下好生招呼黃九,只為讓他慢慢品嘗這份折磨。

  黃九欣然接受,從頭到尾沒有一絲一毫反抗的意思,他總是及時補充盤中虧空,生怕惹來檳爺不快,他見識過這人的殘忍,他不想因為自己的一時大意導致罪惡衍生。

  他的眼中滿含熱淚,那是無法割舍的牽掛,黃九不是沒脾氣,而是不敢有脾氣。

  所以他站在這,默默注視著歹毒。

  檳爺把葡萄籽吐在地上,還沒說話,黃九自覺蹲在了地上開始撿拾,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維系與潤秋的親近,黃九撿拾著細碎的葡萄籽,逐漸朝潤秋腳下爬去。

  “噗!”

  一口熱乎乎的葡萄籽夾著濃痰,正砸在黃九的后腦勺上,檳爺歉然地把黃九從地上扶起來,搓手的樣范如同犯錯的孩子。

  “喲!這事鬧的,快去收拾干凈。”

  黃九強擠出一張笑臉,說了聲“不礙的”,檳爺眉毛往上一挑,抬了抬下巴指著地上說:

  “我是說把這收拾干凈?!?p>  黃九怔了片刻,哆嗦了好一陣子才把腰彎下去,還沒挨著地,檳爺的吩咐又到了——

  “沒看人家還沒吃飽嗎?”

  于是黃九又顫顫巍巍地走了過去,把翻在地上的瓷碗撿起來,再抬頭,發(fā)現紹許還跪在原地。

  碗里裝著一勺餿飯,還有兩片菜葉子,但凡有點出息的狗都瞧不上這種吃食,黃九無可奈何,把碗遞到了紹許的面前。

  “哎哎哎!回來,放在剛才的地方?!?p>  于是黃九又把碗撤了回來,數了數地磚,不多不少,正是廟堂最中間那塊。

  紹許抻著脖子往前探身,只聽見嘩啦啦一陣脆響,黑暗的廟堂中,實在難以辨識脖子那根拴緊的鎖繩到底是不是死結。

  黃九在紹許的眼中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生氣,他全憑那股子本能去抓取瓷碗里的餿飯,可那繩索始終短了一截,紹許顫抖的雙手,也始終游懸浮在即將觸及瓷碗的邊緣。

  嗒——

  紹許一把掙脫了鎖繩,奮力前撲,幾乎在潤秋燃起希望的同時,紹許撲到了瓷碗前,刀圭震蕩,他開始吞食那令人作嘔的殘羹。

  黃九肩膀一垮,又端著玉盤站回了老檳身后。

  “你到底在干什么!”

  潤秋哭天喊地,廟堂深處,佛龕注目著人世間最令人發(fā)指的暴行,無動于衷,是舊神對新月最虔誠的認可。

  ···

  入夜月華如練

  潤秋小心拿出藥膏在小駝哥的胸前擦拭,極輕微的觸動,總能惹來小駝哥劇烈的顫動。

  “你不該偷這些東西的,一旦那家伙發(fā)現,絕對不會輕饒了你?!?p>  小駝哥干咳了幾聲,抓住潤秋的手腕,潤秋固執(zhí)地甩開手,又掏出幾條碎布給小駝哥包裹起腐爛的瘡疤。

  “與其讓我坐視不管,還不如殺了我!”

  潤秋擦了一把眼淚,把碎布在小駝哥后心結結實實綁好。

  小駝哥忍痛翻身,躺在了窩棚里,這里本是擱置雜物的庫房,常年不散的牲口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在面對什么。

  “黃九呢?還在搖尾乞憐?說真的——有時候我挺佩服他的?!?p>  小駝哥往后腰添了一垛枯草,勉強找回踏實的感覺。

  提到黃九,潤秋總是憤憤不平的,她多么希望黃九可以血性一點,她從不懼怕承擔后果,她只是想死之前,能看到他展現男子漢的氣概。

  “呸!那個要命不要臉的家伙,這會估計正給那個畜生捶腿呢!”

  小駝哥露出慘笑,百無聊賴地揮了揮手:“你知道他為什么這樣,不要太苛責了?!?p>  潤秋并沒有放棄對黃九的咒罵,此時椒爺轉醒,呻吟了一聲,潤秋趕緊把水端了過去。

  咕嚕嚕——

  椒爺一飲而盡,擦了擦嘴,就連說出的話都透著一股子凄涼。

  這些天她就跟值班一樣,天色朦朧就被掛在桿子上,日落西山再給她取下來,椒爺一輩子沒這么矜矜業(yè)業(yè)過,頭一遭就許給了老檳,這令她萬分悔惱,早知今日,她本該殊死一拼的。

  這里的每個人都無法理解老檳對于苦難的闡釋,他樂衷于一切折磨的手段,可怕的是他連一個理由都不需要。

  也正是這種殘酷的鎮(zhèn)壓,使得江神廟的所有人都臣服與他,他們曾有過逃生的希望,可在一次又一次直面殘忍之后,那些本該堅持的良善漸漸變了顏色。

  他們成就了老檳的壯大,也成為了見證殘忍的幫兇。

  這里是江神廟,這里沒有人可謂無辜,他們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臣服,是生還者最后的希望。

  “再給我一點時間,結疤以后老子還能再試一回,小子,你也看到那竹竿裂開了吧?”

  小駝哥寂寥地點了點頭,椒爺幾次想要坐起來,可劇烈的疼痛根本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她努力維持著一種怪異的姿勢,盡力舒展著腰身,腦海中不斷浮現起大殺四方的酣暢。

  無端的妄想,才是椒爺活下來的依仗。

  “紹許呢?他···怎么樣了?”

  椒爺恍惚回神,暢想中,總有一個孤零零的影子在哭啼,潤秋把瓢接回來,促緊眉毛,失落地望向窗外:

  “別管他了,顧好自己吧?!?p>  ···

  飄落的葉子覆壓在地磚上,恰好那聲悱惻的啼哭飄蕩開來,稀爛的土堆前,幾張白紙恣意散落,碧落黃泉兩不知,就連那秋月,都未曾賞下三寸余暉。

  啜泣的漢子跪在地上,柔弱的婦人將他抱在懷里,纏綿久了,追憶與癡夢開始變得模糊不清,遠處的樹梢上,幾只老鴰聆聽秋月,風靜了,婦人拍打著懷里的漢子,只把熱淚換了離歌——

  “奴為你常在門前望瞧,一時不見,坐臥不安,忘了親夫,廢了人倫,總是愛你的心盛···”

  荒墳野鬼處,新鶯出谷時,歌喉遽而發(fā),聲動撩孤魂。

  今天是薈娘的頭七,紹許哭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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