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京皇宮中酣暢淋漓講出心中所想所感的完顏雍壓根沒想到,就在自己將旨意親筆寫在金黃的圣旨上時,遠在前線的獨吉思忠已經(jīng)替數(shù)萬金軍將士做出了決定。
“大帥當(dāng)真要退嗎?”
潤城金軍帥帳中,海珠兒站到了獨吉思忠面前,聲音微顫,頗有些不敢相信的意味。
“不退能如何?”獨吉思忠揉著太陽穴,“三面環(huán)敵,難道真?zhèn)€能打贏不成?”
“那也……”海珠兒一怔,旋即便是有些無奈,“那好歹也打上一打不是?”
“本帥自然知道兒郎們心中想的是什么,我又何嘗不是這么想的呢?”獨吉思忠放下手來,緩緩?fù)鲁鲆豢跉?,“往南一氣擊潰岳承澤部,滅其殘兵,突出包圍,再自南往西攻去與種蒙周旋,尋機將其殲滅,以解三面之困……是也不是?”
“當(dāng)然!”紇石烈諸神奴走出列來,站到了海珠兒的右后方,“金國的勇士怎么能一仗未打便就此放棄了呢?豈不是單給世人留下笑柄?”
“本帥倒想問問諸位將軍……”獨吉思忠口氣已經(jīng)有些不滿,“意氣用事、單靠蠻力真的能打贏周人嗎?”
“方才所說朝南一氣將敵擊潰,怎么擊潰?是與之鏖戰(zhàn)至其眾意志潰散,還是以大部拖之再施以小股精騎直刺周人主帥,又或是直接撲將上去奮力撕咬呢?”獨吉思忠反問道,“金國勇士能想到的辦法,難道詭計多端的周人想不到嗎?”
“到那時,若是南部未竟,西邊的種蒙又圍將而來,要將咱們死死地掐倒在這個鬼地方,讓女真兒郎們的靈魂都沒辦法像薩滿們所說的那樣升天入地……要知道,周人的動作不小,更不慢!”
“大帥難道不相信勇士們的力量嗎?”紇石烈諸神奴高聲道,“不就是周人的阻擋,將他們通通撕碎了便是,又有何難?”
“倒是要教紇石烈將軍知道!”獨吉思忠怒極反笑,“若非急功冒進、偏信己身,咱現(xiàn)在也不至于給蕭可晉收拾這要死不死、要活難活的攤子!金國的勇士們固然足夠強大,但多年交戰(zhàn)下來周軍士兵的進步難道諸位看不見嗎?本帥與諸位或許不同,我常在上京、大同、太原幾處來回奔波,少與周人交手……但每逢戰(zhàn)事,必細細查閱軍報、以中原傳入的沙盤推演當(dāng)時戰(zhàn)況,以求窺得周軍全貌,為有朝一日大金南下滅周稍做準備!”
“中原人士皆稱我等為蠻夷之輩,是因為我們出自遼東這樣的極寒極苦的地方嗎?”獨吉思忠站起身來,盯著面前眾人,“是因為我等不讀兵書、不識戰(zhàn)陣、不諳人心,只會一股子蠻力朝前拼殺,將人命填將進去……數(shù)十年前先祖?zhèn)兩心苡么朔椒〒魯≈苋?、涼人,甚至是與我們同為‘蠻夷’之列的黨項人,可如今的大金還能夠像他們那般,歷時不過十余年便打下好大一片江山嗎?”
“可大金這些年重啟了科舉,也效仿后周建了國子監(jiān)……”紇石烈諸神奴出聲道。
“照貓畫虎,難道就能將一只抱在懷里的小貓變成一頭兇悍的猛虎嗎?”獨吉思忠哼了一聲,“這點道理紇石烈將軍不會不懂吧!”
“說到底,大帥就是怯了!”海珠兒上前一步握住了腰間的長刀,“是也不是?”
見其人面露兇態(tài),手握戰(zhàn)刀,帳中眾將的心登時便提到了嗓子眼。
“海珠兒將軍倒是好膽色!”獨吉思忠也不避開其人的眼神,直直地瞪了回去,“前幾個敢在我面前這么說話的已經(jīng)被斬成碎塊丟到深山之中喂狼去了!”
“好教大帥知道,海珠兒是女真的勇士,是大金的戰(zhàn)士,不是隨隨便便就會退卻的懦夫!”海珠兒冷笑道,“俺本來該鎮(zhèn)守太原的,全賴大帥賞識,這才調(diào)來了南征大軍之中為大金和大帥出上一份力……自開戰(zhàn)以來,我軍勝少輸多,與岳承澤大部更是一場大仗都未打上!若是就這般退了,豈不是單單拿著眾兒郎來南邊逛上一圈就算了嗎?”
“難道要將眾兒郎的性命全都搭在這個地方嗎?”獨吉思忠開始有些不解起來,“海珠兒,你身為太原虎衛(wèi)軍的統(tǒng)制,論勇武,是大金眾將中最為拔尖的;論膽氣,尋遍整個北方也難以找出雙手之?dāng)?shù)像你這般的人來;論作戰(zhàn),你手下沾的人血恐怕能夠灌滿整座太原城……可是你這樣一位勇士,為什么腦子這么不好用呢?”
海珠兒原本聽其人說話,心中還有些驕傲起來,卻不想被最后一句狠狠地給嗆了一口,旋即便滿臉漲紅道:“大帥這是何意?莫非是說俺海珠兒不懂軍略嗎?”
“當(dāng)然如此!”這句話卻是從海珠兒身后的隊列中傳出的。
其人略略轉(zhuǎn)身,只見眾將之中走出一人來,雙目炯炯有神,毫不畏懼地與海珠兒那略帶殺意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上去。
“木華黎?你個從西邊逃來的廢物也敢在俺面前說三道四不成?”海珠兒見其人挺胸抬頭,渾身上下似有一股豪氣沖出一般,心中更是有些不悅得緊了。
木華黎淡淡笑道:“木華黎從北邊的草原來,當(dāng)然不敢對海珠兒將軍有逾越的地方。只不過木華黎親歷了陽城諸戰(zhàn),也親眼看著蕭可晉手下六七萬勇士就這么傾頹覆滅,不愿意看到獨吉大帥這里發(fā)生同樣的事情罷了!”
“哼!”紇石烈諸神奴冷笑一聲,“你個草原人倒是好打算……蕭可晉敗了,你便收攏殘兵和諸地駐軍攏共數(shù)千人,往我們這邊一投,搖身一變就成了個將軍。俺可記得,當(dāng)日你來的時候也不過是個謀克吧?”
“草原上有一句話:靠力氣能夠舉起千斤重的東西,而靠理智能夠舉起萬斤重的東西。”木華黎沉聲道,“再說了,謀克又怎么了呢?如果能夠獻出好的計策、斬殺強勁的敵人,為主人擊退所有來犯之人,即便是卑微得像一只螞蟻,也能夠在太陽底下映射出駿馬的影子!”
帳中眾人聽了這話,一時有些無語。
“諸位且先別吵了?!豹毤贾颐婺缢?,“撤軍的詔書昨夜便已經(jīng)秘密送到本帥這里……諸位若是不信,大可以拿去瞧瞧!”
此言一出,眾將頓時大驚,就連剛才叫得最兇的紇石烈諸神奴與海珠兒也都瞠目結(jié)舌,有些不敢相信。海珠兒更是在震驚之下詢問方才為何不將詔書拿出示與眾人,獨吉思忠也只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讓亂哄哄的一眾將校盡數(shù)閉上了嘴。
“本帥不過是想看看,諸位腦中所想的是否忤逆了陛下的意思罷了?!?p> 情況變化如此之快,讓毫無準備的將領(lǐng)們一陣驚慌。而那份被獨吉思忠拿出來放在案牘上倒蓋著的所謂詔書,卻也是沒有人會去拿來翻看的了。
短暫的喧鬧后,帥帳恢復(fù)了平靜。而在獨吉思忠偽造的詔書之下,眾將不敢違抗遠在上京城的大定皇帝陛下跨越山河傳來的“旨意”,只好各自返回向麾下將士說明原因及后續(xù)打算。得到了撤軍命令的金國士兵們自然不會同意……畢竟這一趟下來光死人了,連點油水都沒撈到,這么灰溜溜地回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但近日在從北邊傳來的逸聞之中聽到自家皇帝殺性大發(fā)的金軍將士們自然不可能做出什么嘩變的舉動,倒是被驅(qū)使為苦力的簽軍們聽到又要將大批的輜重糧秣運回北邊,勞動量實在是有些太大,竟有幾部簽軍就這么突兀地揭竿而起,行那殺金起事的活當(dāng)。
當(dāng)然了,后果是所有人都能夠預(yù)料的。甚至因為心中憤懣積郁,不少金軍將領(lǐng)都對手下分管的簽軍乣軍士兵進行了慘無人道的迫害,導(dǎo)致相當(dāng)一部分士兵在北還的路途中因為過度勞累及鞭笞至殘,永遠地倒在了這片他們不愿來、卻不得不來的大地上。
金國大定九年五月二十八,金國南征軍正式啟程北還。同日,上京遣來傳旨的內(nèi)侍被獨吉思忠暗置于路上的江湖草莽暗殺,那封貨真價實的詔書則在襲殺之中不知了去向。
對此獨吉思忠也沒有思慮過多,不過是一封小小的詔書罷了,便是遺落在了什么地方,被人拾了也不會有什么大礙的。
瞧瞧,這偽造的也沒人看得出來嘛!
獨吉思忠的思維顯然還停留在完顏雍左右都被權(quán)臣支著的那段日子里,而金國的現(xiàn)狀是皇權(quán)的急速膨脹與相權(quán)斷崖式的萎縮……君不見,那被任命為尚書令的張玄素都稱病擱家里待了多久了?
政治思維有所欠缺的獨吉思忠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誤,更不知那封遺落的詔書會給自己和整個大金的軍政系統(tǒng)帶來多具毀滅性的打擊……
而沒有選擇繼續(xù)北上追擊的周軍,也在此時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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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定九年,(獨吉思忠)為征南大元帥,與蕭可晉設(shè)兵于晉城、陽城。周兵至,蕭可晉為計所破,(思忠)棄晉城而走,歸太原,以雄兵坐據(jù)?!督鹗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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