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三零 雙線（下）

　　沒人知道為什么如此重要的襄陵竟然不到一日就被周軍攻下，也沒人知道為什么同為周軍，從潏水走來的這支部隊如此不堪一擊……

　　但每次不堪一擊之后又會迅速回轉(zhuǎn)集合，恢復先前模樣！

　　“這樣下去要遭重！”

　　龐青云立于一小丘上，勒馬憂愁不已：“這些日子下來算上被俘和陣亡的，恐怕也有七八千之眾，再這么耗上兩日，不定便要過萬！”

　　“若手下盡是去年與我一同歸附的兄弟也就罷了，還能轉(zhuǎn)圜個說法來安撫安撫……可這其中不少是周人的軍卒，原先就在的！這幾日下來也死了不少，領(lǐng)兵官多有怨言，更何況這數(shù)萬人也不只是我老龐一人在領(lǐng)著，若按這般下去，明日那位就能把我的人頭剁下來！”

　　“大哥也不必太過憂心了?！逼淙松韨?cè)的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略略嘆氣，“大不了咱把手下的兵勻一些給他，讓他占個大頭……咱山匪出身，也是憑借手下軍兵才得了便宜，否則哪里來的什么將軍做？而這將軍咱既然做得不好，便且先放放，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

　　“你也知道是靠著手下軍兵得了便宜！”龐青云一臉無語，“我倒是想學，倒是想好好做個將官，但絕不能將軍兵勻過去……絕對不可！”

　　這便是如龐青云這樣的軍閥或者說**匪首在歸附一方勢力之后必須要經(jīng)歷的過程了。但龐青云其人又與普通軍閥有所不同，沉穩(wěn)好學、虛心接受，與去年還在金人治下的時候完全是兩個樣子，直教人有些唏噓。

　　“報，東北方向現(xiàn)一部金軍，約莫六七千人，有騎有步，正朝咱們這邊殺來！”

　　正說著，身后一小卒狂奔而來，伏地請示。

　　龐青云一時失色，旋即又鎮(zhèn)定下來，自是戴上了頭盔，策馬回轉(zhuǎn)入軍中領(lǐng)兵應(yīng)付去了。

　　而此時此路的另一位領(lǐng)兵將軍，則是剛從地方升上來的一位普通將官，喚作曹烈。說是普通，其實也并非如此。其人祖上榮光極甚，有國朝初期大將曹彬，有抗遼先鋒曹利用，有慈圣光獻皇后曹氏，可謂是星光熠熠了。

　　但在其祖父一輩，卻因為與叛臣交好而獲連坐，直接被貶黜到登州，不久之后郁郁而終。其父受此影響，也并未做出什么出彩的政績，便在最年富力強的時候猝然而逝，彼時曹烈也不過八歲。

　　曹烈自幼習武，飽讀兵書，又正逢戰(zhàn)事漸起，便在十年前投了軍，其人在軍事上的天賦被當時國朝第一大帥楊成武發(fā)現(xiàn)，納為將官。今年三十出頭，已經(jīng)是五品游擊將軍，又復領(lǐng)兵萬余與龐青云同行，名為并肩，實則起主要作戰(zhàn)之用……畢竟龐青云的部隊，懂得都懂！

　　曹烈并未與龐青云同在一處駐扎，而是領(lǐng)兵先往西南方向行進，尋找在外的小股金軍進行殲滅活動，十余日下來林林總總也處理了三四千人。

　　不提曹烈繼續(xù)往西邊靠攏，且來看龐青云與這支人數(shù)不過是己方四五分之一的金軍的較量……

　　甫一接陣，龐青云部便爆發(fā)出強烈的抵抗意愿，鐵盾長槍齊齊擺出，讓沖在最前頭的乣軍一時損失慘重，哀嚎四起。看到戰(zhàn)果的龐青云忙下令前壓，又見金軍連連后撤，心中更是狂喜不已。

　　約莫過了兩刻鐘，金人前軍的乣軍幾乎損失殆盡，其眾身后的其他金國士兵也是神色慌亂，見狀不妙后紛紛棄甲曳兵而走。一時間，地上滿是金人丟下來的兵甲利器，甚至還有一些金軍士兵隨身攜帶的金銀珠寶也被丟下，陽光下明晃晃的很是耀眼，引得這部周軍相繼停下了進攻的步伐。

　　“都莫要停下，且先向前將金狗盡數(shù)殺了，再回來收拾不遲！”龐青云見狀，情知土匪的秉性又要發(fā)作，便沖眾軍大吼道。

　　眾人自知如此，經(jīng)過一年的訓練之后也能稍稍把控自己的心態(tài)，便紛紛丟下手中已經(jīng)撿起的戰(zhàn)利品，嘶吼著在龐青云的帶領(lǐng)下朝逃竄的金軍殺將而去。

　　憋了好多天了，總算有個機會能殺一殺金人，我追他個十里路不過分吧？

　　雖然如此作想，但龐青云還是留了個心眼，只領(lǐng)了萬余人前往追殺，余眾便留下來打掃戰(zhàn)場，準備接納抓到的新俘。

　　一旦陷入戰(zhàn)場之中，不管是追殺的一方還是逃命的一方，其眾的思維都會在追逐之中漸漸吞噬原有的打算。龐青云本來只想著追上一陣，途中卻只能殺一些落單的金兵，收獲與付出極不成正比，心下焦急之余也是加快了速度，追擊距離逐漸拉長，與大本營之間的距離也有些過長了。

　　等龐青云反應(yīng)過來情況不對勁時，這部萬余人的周軍已經(jīng)陷入了金軍的包圍圈之中。

　　只見四周兀地揚起大片草皮樹枝，一個個彪形大漢從其中撲殺出來，端的是一副野獸捕食的模樣！

　　“可憐我滿山風英雄一世，如今竟要死在此處嗎？”

　　龐青云大驚失色，一時也慌了手腳。得虧身邊的親衛(wèi)見機不妙，忙伸手扯住其人座下戰(zhàn)馬韁繩，猛地一拽，將馬頭朝后急急轉(zhuǎn)去。

　　至于這萬余兵卒，此時是怎么也顧不上的了。

　　主將一跑，其麾下將卒自然是紛紛影從。當發(fā)現(xiàn)自家主將好像并沒有打算帶著自己走時，初期有序的撤退也就迅速演變?yōu)榇笠?guī)模的潰散……以至于金人伏兵剛剛殺出，面前盡是些往后跑的周軍士兵，頓時有些茫然，不知是不是周人提前預知了埋伏的消息。

　　約莫愣了一會兒，察覺到周軍士兵潰散之狀的金軍眾將卒才高呼著女真族的語言，雙眼放光，朝著這群已經(jīng)崩掉的獵物躥了過去。

　　先前假裝后撤以引誘周軍來攻的金兵反殺得最為兇殘。且不論其眾當中兵卒的成分，也就是漢軍、乣軍、簽軍、契丹或女真軍各有多少，但說一個個的戰(zhàn)友相繼倒在自己身邊，自己卻只能聽其呼號而不能返身救助，便足以讓這群天生便帶有血性的漢子在此時發(fā)了癲……

　　“在那里，那個穿青甲的是龐青云！”

　　兀地，金軍之中不知何人冒出一句話來，聲響極大，眾人紛紛看向他，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龐青云心中叫苦，久在金地的他自是聽得懂這女真話，更何況這人是漢話和女真話混雜著講，分明就是個漢人無疑！

　　說不定便是自己麾下剛降的軍卒！

　　龐青云趕忙將身上極為寶貝的青甲脫下，在手中稍稍滯了一下，心有不舍，又復高高拋起，將這副陪伴自己多年的甲胄落入亂軍之中，引得眾人紛紛驚呼。

　　“那個肩上有文身的是龐青云！”

　　龐青云心中大呼可恨，偏頭看向了自己左肩上紋著的一條小龍。那是自己年輕時效仿北地話本中的九紋龍史進紋的，意為他日如龍般騰飛而起，誰想此時卻成了催命符！

　　無奈之下，龐青云只得咬了咬牙，掣出腰間小刀，往左肩狠狠一剜，又撕扯了兩下，直接將紋有小龍的那塊皮胡亂撕裂下來。

　　如果是刀槍穿身，此時龐青云應(yīng)當痛得完全麻木絲毫沒有感覺，偏偏這是一塊皮，相較于大創(chuàng)而言不過是小痛，卻讓龐青云渾身不舒坦起來。

　　其人后腦一陣一陣地神經(jīng)抽痛，更是表示這位領(lǐng)兵大將此時身心已經(jīng)有些過負了。

　　“臉上有一道斜刀疤的是龐青云！”

　　這下就連龐青云本人都生出一陣無力感來，緊握著韁繩的雙手竟因為這句話有些松動，整個人伴隨著奔騰的戰(zhàn)馬幅度高低起伏，頗有些要脫離開來的意思。

　　副將情知他有些崩潰，又不好在這時說些什么，便策馬上前準備將其人的雙手按在繩上，以穩(wěn)固身形。

　　未料，那句話之后早就瞄準好龐青云方向的金軍弓弩手此時驟然發(fā)難，亂箭齊射而來。這副將也是個心大的，只顧著幫龐青云，并未顧及自己，直接被五六支箭矢射穿了后心，高呼不甘后從馬上跌落。

　　而其人雙手仍舊扯著龐青云，這一落卻正好將龐青云從馬上一同拉下，竟是將這波箭雨堪堪躲開！

　　“這……”

　　龐青云眼看著副將身死于前，本來混沌的腦子登時清明起來，心中大悲陡起，居然就在紛亂的戰(zhàn)場上伏著副將尸身大哭起來！

　　未等其人哭聲落下，新的一輪箭雨便直接降落到了這塊小小的地方?？蓱z龐青云手下將卒云集、割地自守、往來歸附、滿胸抱負，卻死在了金人的埋伏之下，實在令人感嘆。

　　-------------------------------------

　　龐兒須知匪無頭，手弄刀兵何日休。凡三十載成大錯，稱王只合在澤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