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十月初,西邊的戰(zhàn)事就基本平靜了下來,平靜得讓人有些害怕。趙方擁師進入成都,受盡禮遇,連皇帝都為他退讓三步,而其人性情溫和,懇誠樸實,心中的打算并不多,兢兢業(yè)業(yè)而已。
只是一朝得勢,心性微變之下,擅封侯伯、擅命軍將,甚至統(tǒng)兵十數(shù)萬逼京,將朝中幾個老夫子嚇得昏厥過去,兩日的時間居然死了三個年過古稀的老臣,不可謂不悚然。
“不知這趙方趙彥直會不會成下一個宇文宏?”
街上人聲依舊鼎沸的建康城顯然較之戰(zhàn)前并沒有太多差別,生意興隆,屢屢創(chuàng)收之下,在財政上捉襟見肘的呂德無奈將商事的地位放得高了些,因此還引來了一些只曉得之乎者也的老學究的抨擊,說是什么士農(nóng)工商,商是末流,豈能拔高?
礙于聲面,呂德對此一笑而過,私底下卻滿口抱怨,顯然對這些迂腐到了極點的老家伙很是不滿。
季莆將這個消息報到了柴遷耳邊,后者只顧著翻閱建康軍底層軍官送上來的軍折,頭也不回地回道:
“此時還把商事當做末流的,都該拉到菜市口腰斬!”
這話說得重了,倒也罪不至此,但如今無論是后周新占之地還是原屬周廷的兩淮之地,只要主政者有所意識,都已將商業(yè)作為本地發(fā)展的重頭戲。須知道,隨著道路與航船技術(shù)的愈發(fā)先進,此時的中原大地逐漸出現(xiàn)了以商業(yè)為主要發(fā)展方向的城市,后周國都開封、陪都洛陽和建康,南唐新都臨安,以及剛剛歷經(jīng)劫難的后蜀京師成都,無不憑借其本身的政治地位和地理位置率先成為了這片大地榜上有名的商業(yè)城市。
一批批蓬勃興起的市鎮(zhèn)正在朝著既定目標行進,而一些只適合發(fā)展農(nóng)業(yè)的地區(qū)卻也跟著人家搞商業(yè),結(jié)果浪費了自己本身的優(yōu)勢不說,商事搞得也不像個樣子,徒增煩惱而已。
不過柴遷倒是不擔心呂德會犯這個毛病,據(jù)說其人已經(jīng)在準備行囊,打算在年前往建康府所屬的各地巡視一番,體察民情,了解當?shù)靥厣?,斟酌過后或改進方向,或加大力度推動,或找個中間方法度之,總之可預見其辛勞之程度了。
財政民政是大事,軍政同樣是大事,而且是柴遷更為熟悉、更為拿手的。呂德那邊他可以打個哈哈,不用過多理會,但岳承澤這里他是絕對逃不掉的,更何況他本人就是建康軍的權(quán)副指揮使,雖然是個暫代的職務,但誰知道會不會在岳承澤調(diào)回京師或者是上任他處之后就讓自己轉(zhuǎn)正了呢?
“軍中新募之兵難當辛苦,以黃路為首的四十七人強囚兵官,欲圖煽動嘩變,為旁卒所執(zhí)。黃路已然伏法,其余四十六人仍在營中……”季莆拿著手中一把子軍折,一條一條念道,這都是柴遷懶得親眼去看,丟給他念的。
“新募之兵?甭管他是哪里募來的,一應斬了,首級傳閱各部。”柴遷埋頭案牘當中,眨了眨發(fā)澀的眼睛。
“龐越部自起摔跤,有兵卒兩人,互相不服,私下約戰(zhàn),一人持短匕捅殺另一人……”
“太平時節(jié),擅自尋仇殺害同袍已是死罪,何況唐兵未遠,更當以戰(zhàn)罪論同!擒而斬之,首級懸于本軍軍寨門樓示眾。”
“建康府南,銀林、東壩疑有小股唐軍殘部游蕩,劫掠過路行人、商賈、走販,約有五七百人。”
“這兩地靠近溧陽(今江蘇省溧陽市),傳溧陽團練發(fā)兵清剿,若是戰(zhàn)力不足,再撥于南渡鎮(zhèn)(今江蘇溧陽南渡鎮(zhèn))操練的散部協(xié)助剿滅?!辈襁w皺了皺眉,對這支唐兵殘部的突然出現(xiàn)感到不解,“建康府范圍內(nèi)為何還有唐兵?莫說是五七百,便是五七個都不行!”
季莆顯然沒有想到這一層,對于軍事一知半解的他還在摸索的過程中,此時也只能堪堪開口相對:“按瀚海之見,唐軍撤離之速,或許是當中有人提前自軍中逃離,而后又尋不得謀生之處,手里頭正好有軍中兵甲,便出來打劫一番弄個盤纏也說不定……”
“與其這么說,倒不如說是尚未安置妥當?shù)牧髅駬屃诉z棄滿地的兵甲,裝作匪兵!”柴遷哼了一聲,季莆登時有些頭皮發(fā)麻,“罷了,小事而已。”
待季莆滿頭大汗,繼續(xù)將剩余的軍折念完,終于是沒有再出現(xiàn)似這般超出知識范疇的內(nèi)容,讓他好生松了口氣。
聽他不再念下去,柴遷也松了口氣。好嘛,這岳鴻博身為權(quán)都指揮使,什么破事都丟給本世子,自己倒做了甩手掌柜。說什么政務繁多?哼哼,看老子給你多給你弄點政務出來消遣消遣的……
胡思亂想了一番,柴遷才忽地想起來什么,匆匆起身,朝季莆吩咐道:“瀚海,今日中午我恐怕要在軍中吃了,你替我去找一身便服,不要府衙做的,也不要軍中之前發(fā)來的……”
“世子,用王府剛送來的那件可不可以?”季莆眼皮一跳,心里頭埋怨自己竟漏過了這么重要的事情,“昨日剛到的,跟王府家書一同送達驛站,二更時分看門的老劉頭才拿到手,為了不打擾世子安眠,便暫且放在書房當中了……今日本是休沐,世子卻盡心軍務,瀚海也是忙昏了頭,居然錯漏了此事……”
柴遷一拍額頭,絲毫不顧季莆話語間的自責,甚至對那封家書連看一眼的想法都沒有,便從角落里找到了那件包裹成一團的袍子。打開一抖,素色不料映入眼簾,柴遷微微頷首表示滿意,隨即三下五除二穿上,連桌上那封厚厚的家書都沒瞧上一眼,便快步走出門去。
季莆滿心疑惑,也不敢問,連忙緊跟著出去。
此時已是日上三竿,從建康城內(nèi)奔波到城外的軍營花了不少時間。在距離軍營還有一里余地時,柴遷命匆匆隨行的單萬柳和季莆放慢馬速,輕騰騰朝營寨大門挪去。
與料想中的不同,營門處遠遠一瞧,竟是半個人影也無。此時接近正午,按照軍中規(guī)制,雖然應該是用飯的時間,可寨門必須有人看守,軍中自會有人將熟熱的飯食和湯水送到,哪里需要擅離職守去吃飯?
柴遷眉頭一蹙,一旁的單萬柳和季莆對視一眼,心里頭皆道不妙。
這位世子治軍已經(jīng)算是相當寬松了,就要求一個軍紀嚴明,若是連這個都做不到,那怕是……
三人前后趕著,很快到了營門之前。這時終于有人從里頭的箭樓上冒出頭來,略微瞥了兩眼,扯著嗓子沖底下一間躲風的自搭小屋里喊道:“陳頭,來人了,看樣子不像是軍中的!”
“不是軍中的這時候來做甚?打發(fā)走打發(fā)走,老子這吃著熱湯正舒坦著,倒是無端來打攪心情!”小屋里嘈雜了兩下,很快便傳出一聲暴喝來,震得箭樓上的小卒有些心驚,連忙沖柴遷三人喊話離開。
“兄弟行行好,我們是南京兵部來討個手令的,聽聞沈淮沈?qū)④娫诶铮懿荒芡ㄈ谝幌??”柴遷立時換上一副笑臉,手往季莆那里不停示意。后者當即曉得,迎上單萬柳同情的眼神,只能忍痛割愛,從懷中掏出一塊銀錠來塞到柴遷手中。
銀錠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光,閃得眼疼,箭樓上那人如同耗子見了燈油般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頓時從箭樓上快速跑下,不顧小屋里的喝罵聲打開了營門,走上前來笑道:“兄弟早說嘛,都是當兵吃糧的,難處也都理解,這大正午的都吃著飯呢,也就是我好心來給你開這個門……”
“去把你們陳頭兒叫來,我再給你一錠?!辈襁w沉下聲來,那小卒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問題,接過那錠銀子便歡天喜地地朝小屋跑去。不過一會兒,小屋里呼啦啦出來七八個漢子,為首的那人穿著隊正軍服,顯然就是方才所說的那個陳頭兒無疑。
這陳頭兒也不知姓名,大咧咧走來,掃了一眼騎在馬上的三人,不知哼了一句什么。三人都不是南方人,聽不懂這方言,后頭卻有一個漢字憋不住笑,直接是噗嗤了一聲出來。
“那個,你笑什么?”單萬柳脾氣暴些,已經(jīng)看不下去,高聲指著那人喝道。
柴遷擺了擺手,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不顧身旁季莆快要掉下來的眼珠子,嘿嘿一笑,朝那人丟去。這漢子眼疾手快,略微一跳接在手中,竟是毫無顧忌地笑道:“方才我家陳頭兒說的是……狗崽子……”
還未等跋扈慣了的陳頭兒咧嘴笑出聲來,這邊單萬柳終于是忍不住,雙腳離開馬鐙子,猛踏馬背,忽地飛到空中,雙手成拳狀砸了下來。
陳頭兒只覺得腦門上挨了一記重的,天旋地轉(zhuǎn)間撲倒在地,眼前黑乎乎一片,是什么也看不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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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宗嘗微服私訪于建康軍,至寨門,無人應聲,乃擲一銀錠。時有陳姓隊正,見銀出,拾于手中,方見圣宗于上,驚憾失聲,恐責罪加身,竟自刎于前?!赌洗凹o事》
回火的木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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